耸立在街心花园路口的百货大楼又一次迎来了白天的喧哗,虽然如今的它已比不上那些被开发商看上拔地而起、楼里就是一条商业街的豪华建筑,但作为宜庆市最早的一批将‘露天摊’吞入肚中的规划楼,它依然能凭借着老资格和旧情怀分一杯商业的残羹。
来到这里逛的都是一些怀旧和喜欢凌乱美的人,因此百货大楼的一楼摆满了案板一样的摊位,它们对穿梭其中的人群有着相当的吸引力。那种堆满了各种家用工具和小玩意儿、喇叭里循环放着‘十元三样’的杂货摊调动着大伙的情绪,满头白发的老人会拿起一个迷你收音机摆弄;中年妇女又会盯着一件二十三元的衬衣和老板砍价;还有那种将头发弄五颜六色的姑娘正耐心的让别人帮自己美甲……
相比之下,二楼和三楼就相对安静一些,这里有电影院、台球室、电子游戏室和喝饮料的地方,坦白说这里是某些年轻人的天堂。
被日光灯照得明晃晃的台球室里不时的发出台球碰撞的清脆声响,站在台球桌边的人们正比拼着球技。而台球室东面的靠门角落里,一个约莫一米八、身穿黑色毛衣灰色牛仔裤的好看青年正闭目养神。这人脸上盖着一本名叫《百年孤独》的红皮书,他将整个上半身窝在垫有白色羽绒服的塑胶靠背椅里,将修长笔直的腿交叉搭在前面的条凳上。
此刻的苏木好像在半梦半醒中,他感觉昨晚的夜从未褪去,自己仍躺在铺有稻草的床上眼睁睁的看着天花板。水彩涂料墙壁上裂出一道道口子,这些被丢弃在时光里的口子比墓穴还黑。苏木不知为什么能看得见它们,在黑夜的照耀下,墙壁如同螳螂的肚子,这些扭动着、卷曲着的口子,就如同破腹而出的铁线虫。
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苏木发觉自己有点饿了,但他知道自己不喜欢吃饭,也不想睡觉,看着那些扭动的口子他就只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然而有个声音在明目张胆的嘲笑自己。
“你真他妈变态!”那声音从墙的另一面传出,“我们也不需要怀抱,因为我们长不大……长不大呀!长不大……”
在幼稚的童音中,苏木看见墙壁逐渐变得柔和,如同块立起来的池塘,池塘里有映有蓝天和白云,他站起身子向墙走去,发现蓝天白云后面还倒映着两扇铁栏门,一个背着帆布书包、纤瘦的小男孩正攀着门栏望着他笑,这个小男孩正是小时候的自己。
一声呼喊惊醒了苏木,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塑胶椅,眼前是正端着牛肉面一脸诧异的脏辫女孩。
“老大你在闭着眼睛走路了耶!”女孩说。
苏木吸了吸鼻子用双手搓了下脸说:“嗯!刚才睡着了……怎么样?有没有羊子?”
长相甜美的女孩无可奈何的一耸肩算是回答了自己的哥。
苏木也没所谓,从女孩手中接过牛肉面就开始呼呼的吃了起来,反正时辰尚早,他并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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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时分,先是胖子谢欢和几个青年来到来到台球,胖子摸出一叠钞票交给苏木。不一会儿长发青年的手机发出嘟的一声,苏木打开一看,是那个名叫贾帆帆的脏辫女孩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个‘1’字。
“开工!”苏木喊了一声。
于是两个在打台球的青年跟着苏木出了百货大楼,三人直奔马路对面的洞天旅馆。过收银台的时候,一个卷发妇女微微点头算是确定了信号,他们跑步抵达二楼在2-8房间处站定,苏木一脚将木门给踹开。
引入眼帘的是一间刷有钢化涂料、摆放着红漆柜子的小房间,一张一米八的双人床,床上躺着一男一女,只穿着胸罩和内裤的女孩便是贾帆帆,而男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他又白又胖已经脱了个精光,此刻正以惊讶的表情看着突然闯入的三个年轻人。
“哥……你……你怎么会来这里?”贾帆帆故作惊慌率先哆嗦道。
两个青年二话不说拿起手机对准肥胖中年男子就一阵狂拍,那男子终于反应过来一边拉被子遮盖自己一边大喝:“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我怎会这里?”苏木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你给爸妈说做的工作就是干这个的?”他问完贾帆帆又愤恨的看向肥胖中年男大骂:“老子打死你这老畜生!操你妈的!”
三人立即将中年男人拖下床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狠揍,直到这胖子蜷缩在地求饶为止。而这时候已经穿好衣服蹲在角落里的贾帆帆显得很害怕。
苏木从男子的西裤里摸出一部手机,开始对着通信录翻看起来,最后他停留在一个备注为老婆的号码上。
“这是你婆娘的电话?”苏木勾着身子将手机拿给坐在地上的中年男人看。此刻他的眼镜被踩烂,嘴角也被打出了血。
“是的……大哥求你们放过我吧!”中年男人哀求道。
“你上了我妹子,我怎么放过你?”
“我们什么都没干,而且……而且也是自愿的。”
苏木顺手就甩了他一记耳光,然后青年转过头恶狠狠的盯着贾帆帆,“你们什么都没干?你是自愿的?”
“我……我……”贾帆帆开始装哭,“我们约到这里……但是我又不想了……后来这个叔叔就压在我身上,硬要脱我衣……衣服……”
“我操你妈的!原来你个老私娃子(四川某地方言恶毒的骂人语言)想强奸我妹子啊!” 苏木反手就抽出了別在牛仔裤上、只有拇指长的匕首,另一个青年立马捉住他的手劝解:“哥别冲动,不至于,不至于。”
“我们真什么都没干,” 肥胖男子吓得脸色苍白,“妹子你是自愿的啊!你怎么能害我呢?”
“我看他们也确实什么都没干,”另一个戴着单耳针的寸头青年说,“不然怎么可能刚才小英身上还穿着衣服?”
“你老私娃子,”苏木继续骂,“要不是老子跟踪到这里,我妹子就被你糟蹋了,说吧!现在你说怎么办?是我把照片发你婆娘还是打110?”
“別!”男子吓得直哆嗦,“大哥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求你千万别发照片别报警,不然我就全完了。”
苏木也不说话,掏出一支烟点燃抽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私了的话……赔钱吧!当精神损失费,也不要你太多,给五千了事。” 长发青年伸出一个巴掌。
中年男子终于醒悟过来,这是遇上了仙人跳了,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赤身裸体的照片还在人家手机里,不得已只能破财免灾,在看到苏木删除了自己的裸照后才灰溜溜的离开。而苏木等人在出洞天旅馆的时候,也当然不会忘了给收银台那个卷发妇女一千块好处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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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当苏木将《百年孤独》翻到‘马孔多在下雨’的时候,这间台球室的老板才过来换班。
老板姓王单名一个彪字,他四十来岁,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一脸凶悍、脖子上套有大金链子、留着平头、也认识道上的兄弟,但这个老爱夹个黑皮包的王老板其实性格温和耿直。这间台球室他经营了多年,以前是和妻子一起照看,后来因妻子得了糖尿病后就只剩下他单独照看,但有时候实在忙不过来,王彪就会雇佣散工帮衬自己。
苏木去年假期就到这里帮衬王老板了,他并不是王彪招聘来的,而是因为文四发话:说反正假期没事,叫小木过来帮王叔看下场子,免得有人欺负老实人,因此、开学后苏木也就没法到台球馆帮忙了,到时候王彪就得另外雇人。
“家里有点事来晚了点。”王彪抱歉一笑。
“没事,走了!”苏木穿好羽绒服背上单肩包就往外走。
他打着电话走过五花马八门的街头,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或是在某个角落、或是在身后、或是在遥远的苍穹之上。就像自己在镇上读初中的时候,每天上完晚自习后回家,就总是觉得在电瓶灯的照射之外;在那茫茫黑夜中,会有未知的恐惧。这些恐惧是偶尔出现在山坳间的新坟;像巨手般的树枝在风中摇曳;路边草丛里发出沙沙的声音……有时候他会踩到它们。
从那时起苏木怕鬼也怕蛇,但却因为一句话而不怕死。
他走到邮电局门口的时候,身边的确多了一些眼睛,那是谢欢、刘二娃等十来个加入队伍的不良青年,这些染着头发、戴着耳环、腰上的衣服下还插着钢管儿或砍刀的人聚在一起是要干什么?当然是要去‘怡情按摩院’ 找麻烦的。
怡情按摩院在文忠街的中间地段,这条街到处都是什么ktv、足浴店和按摩院,整条街道被霓虹灯照得绯红,就如同一个隆起的红肚兜,它总是寂寞的等待在另外一条街吃喝的人‘饱暖思淫欲’因此、这条街是宜庆市著名的红灯区。
由于天才黑不久,未知的嫖客们大概还在吃酒猜拳,所以当苏木一行人抵达怡情按摩院时还是相对安静的。不过当苏木跨过玻璃门的时候,坐在红色沙发上几个年纪不等的女人立马起身,她们无不笑嘻嘻的开始打招呼。
“帅哥按摩吗?”一女的问道,然后她又看见苏木的样子,觉得这样好看的青年可不像是嫖客,于是又补充道:“帅哥是来耍……的吗?”
“你们这么多位?”当看到继续走进来的年轻人后有女人问。
一阵浓郁的廉价香水味扑鼻而来。面对这种脸上抹着城墙般厚的粉底的女人苏木差点泛呕。长发青年唰的一下子抽出腰上的短匕首抵住了其中某个女人的脸颊。
“不准叫!不让划烂她的脸,”他威胁后又对一位青年道:“向东把门关上。”
突然进来的年轻人和苏木的举动吓坏了这几个女人,不过现在她们却不敢出声,只能看着卷帘门滑下来和地面咬在一起。
“钥匙!”苏木道。
“什么钥匙——哦!钥匙在姚雨婷那——雨婷!”一个厚嘴唇女人开始喊。
与此同时,有位扎着高马尾、身穿浅黄色手工毛衣、靛青色修身牛仔裤的女孩出现在里屋的楼梯间那里。她约莫一米七的身高长得十分好看,脸与苏木一样也是鹅蛋形的,但比苏木的脸还要冷一些,就像是放在冬天里的鹅蛋。另外她的眼睛是眼尾上翘的瑞凤眼,女孩漠然的眼神里仿佛关了一汪秋水。
“黛眉如刀,秋水长眸。”有个对词在苏木的心理泛起,长发青年觉得这张面孔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怎么回事?”姚雨婷皱起飞燕眉问,她的声音略带鼻音。
被苏木用匕首抵住脸的老女人依然不敢动,但旁边几个女人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闹开了。
“我们也不知道啊!”
“还以为他们是来耍的。”
“帅哥咱们有话好好说嘛!”有人劝解。
“昨天打老子的时候怎么不好好说?”这个时候左脸还留着瘀伤的刘二娃从后面站了出来用手指着姚雨婷道:“木哥打我的人就是她!”
“哦!带人来报复的,”姚雨婷缓慢的下了楼梯走到了众人的旁边,“人是我打的与她们无关,有什么就冲我来,拿把刀子威胁女人也算不得本事。”
后面这半句话是对苏木说的,长发青年依然看不出这女孩脸上有什么表情,她……好像是在对着空气陈述事实。
苏木身后的几个青年已抽出了钢管儿和砍刀抖动着身子耀武扬威,好像吓唬这一帮子手无寸铁的女性很自豪似的。
“还有谁打了你?”苏木将匕首从老女人脸上移开,扭头问刘二娃。
“没有别人,就是这个死婆娘打的——呸!”刘二娃说完话后往地上狠狠的吐了一团口水。
这些人只知道自家兄弟被打了,但并不知道打自家兄弟的是一个身材高挑、花容月貌的女生。在他们的认知中,男子汉大丈夫被女人打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何况还是这种只能在床上干翻男人的小妞,因此这些青年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
小青年们相互看了一眼,都发现了彼此的尴尬,于是自豪感入潮水般褪去,他们的身子羞愧得一动不动了。
“操你妈刘二娃,”一个碎发青年低声道:“你个私娃子不早说……”
不过苏木倒不觉得丢脸,因为在他的观念中,女人和男人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差多少。什么女性是弱者,她们软弱、无力、需要依附于男人才能好好的生活,苏木觉得这种道理简直狗屁不通。“如果女人是弱者,那常怀兰怎么比苏秋乐能干?”他想。
“人打了也就打了,”苏木看着姚雨婷道:“本来他做的烂事也该打,只是你打了人,还拿了他身上的钱这有点过了吧?”
从一开始姚雨婷就觉得对面这个男生似曾相识,他的眉目之间有一种微微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若有若无,好像是冬季哈出的热气。然后她注意到苏木脖子上那颗绿豆大小的黑痣,‘污点’一词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女孩的头脑中,多年以前的记忆画面突然延展开来。“这不就是当初那个给我买书的小孩儿么?”她想。
“白嫖?”姚雨婷回答后顿了顿又道:“你知不知道?他那种做法很容易让女人患上妇科病。行了,我人就站这里,反正你们人多势众要打要杀随便。”
其实在认出苏木之前,姚雨婷是绝不会补充后面这些话的,反正如果对方要打,自己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而马尾辫姑娘说后面这些话是被潜意识引导的,因为她觉得世界就如同一张纸,好多人将它抹黑了。她只是希望多年以前那个给自己买书小男孩;那个想要施舍自己钱的小男孩,他还能像当初一样有一份白色的纯真;希望他不会仗势欺人而讲道理,虽然他脖子上的痣是黑色的。
苏木没有让她失望,长发青年扭过头冷冰冰的盯着左脸淤青的刘二娃。“你嫖了没给钱?”
“我本来就是要给的,只是没来得及给,她就打了我一顿,就抢了我五百块。”刘二娃嚷嚷道。
“嗯!”姚雨婷双臂环抱胸前说,“我们的‘全套’价格。”
到现在双方一对口真相大白,自家兄弟的行为才真正让苏木觉得丢人现眼,他们虽然自认为是霸据几条街道的社团人物,但就算是黑社会也是要讲道理的。苏木有点责怪自己为何没有好好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然也不会这样莽撞的上门兴师问罪碰得一鼻子灰。
“抱歉!”苏木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是我们这边的人不对,打扰了——我们走!”
哗啦一声有人拉开了卷里门,一堆人往门外鱼贯而出。
“喂!”姚雨婷将身子斜靠在玻璃门上看着走在最后的苏木说,“各位哥哥来耍的话,我们肯定是欢迎的。”
“不了,”苏木头也没回,“挺脏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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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即便是披着红灯区之皮的文忠街也停止了shen吟,随着一盏盏街灯的熄灭,这个闹够了的孩子再次沉睡于黑暗之中。
姚雨婷坐在卧室的窗台上抱着膝盖,女孩正透过玻璃窗看着斜对面漆黑的矮楼沉思,那里总有一处房屋是自己工作的地方。在那条街上,不管门面招牌写的是‘按摩院’‘洗脚房’‘ktv’还是什么,但在大家心中它其实是‘肉店’因此肉店里面的人,当然得穿得最少打扮得最骚,这样才能为自己卖个好价钱。
但他们操了你,却并不尊重你。
很多穿得一本正经的男人,白天在牵着自己的孩子和妻子的手走过这条街的时候,对那条街、那些门面、门面里坐着的那些人,他们多会满脸鄙视的瞥一眼便将目光移开,或者只是不带感情的来上一句:“这些淫秽场所这么猖獗,公安局也不来管管。”但一旦到了晚上,同样是这些人,在离开了妻子和孩子的视线以后,就如同嗅到气味的狗儿般溜进‘肉店’往白天被他们说的‘biao子、娼妇、小姐’身上扑。
(此处无法发表 读者见谅!)
不知何时下起了春雨,这些小雨飘落在窗上最终汇聚成一粒粒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流,在远方苍白色的灯光照耀下,流动的水珠就好像晶莹剔透的眼泪,那应该是一个得到了糖果却失去了天真的姑娘的悲伤吧!
姚雨婷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发现自己的手虽然白皙而修长,但始终会弥漫着让自己作呕的气味,这种气味是真实存在的,即便洗得再干净,用不了多久它又会被污染了,这种污染是在哪里染上的呢?披着秀发的姑娘抬头望向了更远处,在河对面那栋打着‘中国人民银行’灯光广告的左后方,有一处如同黑洞般的糜烂之地,那应该就是肮脏的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