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大老爷!”重重的磕头声音响彻在空旷的衙堂之上。
“老夫人,老夫人,大人已经走了,您不要再磕了。”一个苍劲有力的臂膀伸了过来,将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老妇人搀扶起来。老妇人更咽着,迷蒙的眼睛环顾着空荡荡的衙堂,然后又哀嚎一声,瘫软在地上。她的视线一片模糊,额头上鲜血横流,脸上也像是许久没有梳洗过了,配上刚哭过一阵,真真乌面鹄形,难以辨清。
“王捕头,求求你,发发慈悲,救救老妇的儿子!”老妇人灰白的头发又一次与地板碰撞,这一次拜的却是眼前这位魁梧的中年汉子。
王捕头见老妇人可怜才留下来劝慰一番,没想到老妇人却对他死缠不休。
“生受不起,生受不起!您先起来再说吧。”王捕头无法,只好让老妇人先起身。
“捕头大爷,捕头大爷,我儿从小与我相依为命,他没了可要叫我老妇人如何是好?”老妇人强挣扎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儿未及弱冠便要急赴黄泉,这样吧,捕头大爷,您跟大老爷说,老妇愿代替我儿的一切罪过,要杀头就杀我这老寡妇吧!”说着,像是得到了救命灵丹一样,双眼放光,又急急跪了下去。
王捕头手上用力,这一次并未让老妇人跪下,他叹了一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亦知晓汝子只是一时失手,才错杀了张大娘的儿子,可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人的罪孽,别人无权代替,老夫人您还是回去吧。”
“捕头大爷,捕头大爷,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吧!我若是连儿子也没有了,您叫我这下辈子一个人如何活命啊!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说着老妇人便要挣脱王捕头的手,脑袋亦向一旁的石柱上撞去!
王捕头本就是练家子,他眼疾手快,一把就将近乎疯癫的老妇人抓住,硬是死死地按在怀中,他好言相劝,老妇人一点也听不进去,于是他怒喝着:“老夫人,难道那张大娘就不可怜吗?她和你一样,也是寡妇,她也只有那么一个儿子,你的儿子最起码还活生生地在大牢里关着,而她的儿子呢?早就命沉黄土了,你活不下去她就活得下去吗?”
老妇人愣住了,是呀,张大娘也是个寡妇,她也只有这一个儿子,却被自己的儿子失手打死了,而自己过不了多久也会饱尝丧子之痛,想到这,老妇人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向下流着。
王捕头铮铮铁汉,却最忍受不了女人的眼泪,他见老妇人沉默不语默默流泪,心中一软:“老夫人,这样吧,我听说土地庙里住着一位智叟,我想他也许能帮到你,你去土地庙找他想想办法吧。”王捕头知道这智叟是一位慈眉善目、知识渊博的老者,也许他能够开导开导老妇人吧。
“本朝律法,杀人须偿命,无可厚非。”智叟神色凝重眉头紧蹙,他捋了捋发白的胡须,顺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不过孤儿寡母,着实可怜。”
“老哥哥,还需你发发慈悲,搭救一二。”老妇人说着,又要下跪。
智叟将老妇人慢慢搀起,他叹了一口气:“哎,老朽倒有一计,不过成功与否,且看天意。老夫人,你需答应我一件事,老朽才告知与你。”
老妇人听后大喜,急忙言道:“只要能救我儿,便是十件、百件老妇亦应得!”
“那好吧,老朽要你们母子二人一辈子悉心照料张大娘,你可做得到?”智叟不怒自威。
“好,只怕她不肯……”老妇人嗫嚅道。
“她若是不肯,你也要保她衣食无忧,百年之后也要汝子为她送终。”
“这是自然。”老妇人毫不犹豫。
“好吧,你附耳过来。”智叟在老妇人耳边细细说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啊!这……”老妇人听了智叟的这番话惶恐至极,她接连摇头,惊恐的脸上又几度要落泪。
“老夫人,计谋在此,做与不做全凭在你。你还是回去好好想一想吧。”智叟连连叹气,将老妇人送出庙门。
老妇人站在庙门口许久,直到身上感觉又凉又潮,方知下起了蒙蒙细雨。她抬头望着昏暗的天空,俯首而跪:“老天爷求您保佑,老天爷求您保佑!”她诚心诚意地磕了几个头,这才缓缓地朝自己家走去。
“何人拦轿!”师爷模样的削瘦男子按停了官老爷的轿子,他将折扇一挥,极目眺望,口中话语铮铮作响,“大胆泼妇,何故拦轿?又是你这刁妇,快快退去!”
“大人,我要见大人!”老妇人跪地不起,频频叩头。
“左右,快将她拉开!”师爷喝道。
“是!”
“大人,若见不到大人,老妇将血溅于此!”说着老妇人猛然间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横在颈前。
“官宦岂容他人要挟!”师爷将折扇一收,在掌心重重扣着,“尔等刁妇几番扰乱公堂,视国家法度于不顾,好大的胆子!”
“民妇有话对大人说,仅此一次,绝不再来,望众位官爷开恩!”老妇人说着,匕首已紧贴脖颈,似此刻就要划出血来。
“住手。”苍老的声音自官轿中传出,音虽不大,却掷地有声,众衙役心中皆怜悯于老妇人,此时正不知道如何是好,见大人开口,忙四散退去。
“将此民妇带回去!”
“是大人!”师爷听此吩咐,也只好高声对老妇人说着,“刁妇后面跟着吧。”
来得衙堂,老妇人跪在堂下,她心中此刻还在犹豫,智叟的这一计是否管用。
“刁妇言讲,这次又是何事?”师爷喝道。
“青天大老爷,老妇人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老妇人抬首言道。
“若是赦免汝子死罪,那请免开尊口吧。”大人正襟危坐在衙堂之上,不怒自威。
“民妇不敢。”老妇人叩了一头,叹了口气,才说,“民妇前来,只求大人两件小事,从此以后,绝不再来叨扰大人。”
“刁妇岂敢得寸进尺……”师爷的话还未说完,后面的话就被大人一个眼神给憋了回去。
“民妇讲于本官听。”大人言道。
“民妇家乡有一乡俗,若孩童未及成年而亡,不可葬于祖坟之中,我儿未及弱冠,离成年也仅仅一载有余,盖民妇恳请大人,待我儿成年之时,再来行刑。此间我儿在牢中的一切花销,均由民妇承担,还望大人成全!”
“大人,这民妇自有诡计,这缓兵之计定不可信……”
“好,本官答应你。”大人点了点头,“世人皆闻本官律法严明,却不知本官亦能行人情之事。本官怜你寡母悲凄,此事可矣。不知这第二件事为何事?”
见大人爽快答应,老妇人也是有些吃惊,她岂知这清官求的非为钱财,非为权利,亦非为美色,只求一个“名”字,只要对他们的名声有利的,虽稍有出格,也多半会做。
“大人英明,民妇感激不尽。”老妇人接连磕头,又含泪言道,“大人,我儿所施之刑乃为环首,民妇希望由张大娘亲手执行,以表老妇愧疚之情!”
老妇人虽说得轻描淡写,却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尔等疯妇……”师爷双手作揖,“大人,此等疯妇满口胡言,扰乱公堂,实乃对大人、对王法的藐视,还望大人……”
师爷言语还没说完,岂料大人抚须大笑:“粗鄙民妇倒有些聪慧之处,本官又有何答应不得?应得,应得,哈哈哈,退堂!”
这一年多以来,老妇人无时无刻不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过着每一天,她仿佛渐渐地领会到了智叟的苦心,终于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犯人蒙着双眼被架到绞刑架上,嘴中用破布塞住,瘦弱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衙役将犯人的脖子用绳套套住,犯人脚下是一个特制的木盒机关,只要按动按扭,木盒打开,犯人就会双脚腾空,过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当场缢毙。
“犯人带到,验明正身!”衙役放声高喝。
“行刑!”监刑官将“火签令”重重地掷于地上,这时众人簇拥着一名身量魁梧的老妪翩翩前来。
来人正是张大娘,自从相公去世,大娘便妻承夫业,以屠猪宰羊为生,因此身形自比寻常老妇强壮许多。此刻前来,自有一股杀气藏于眉宇之间,她双瞳泛红,面目憔悴,显然这一年以来亦不好过。
虽然每一晚都会梦到,可是眼前的这一幕还是让老妇人的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淌,她在人群中哀嚎着,撕心裂肺,每一次想要冲出人群,皆被衙役挡了回去。她绝望,此刻她才猛然想起,张大娘乃是屠户,岂会对天下生灵存有一丝怜悯?
“啪!”张大娘紧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给了犯人一记耳光,颤抖的手未在空中停留半刻,紧接着“啪”的一声又是一记耳光,这两记耳光,直打得目不可视的犯人头冒金星,嘴角淌血。
“我的儿啊,我的儿!”老妇人失声恸哭,打在儿身,痛在母心,她此刻心如死灰,我的儿难逃此劫!
让人颇感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两记耳光之后,张大娘没有按下机关,而是上前解开了犯人手上的绳索。
“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张大娘猛然向监刑官跪去,“大人,我张寡妇孤身一人,已经够可怜的了,这一载多以来,我已然想通,我不希望有人再像我一样,承受这丧子之痛,老寡妇请求大人开恩,放这母子一条生路吧!”说着,泪如雨下。
“请大人开恩,请大人开恩!”在场的众人皆是有血有肉之人,听了张大娘这番不计前嫌的肺腑之言,均跪倒在地,请求监刑官开恩。
看来,自己还是多想了,老妇人的心头大石终于落地,原来张大娘亦是良善慈悲之人,儿子的性命算是捡回来了。
其实大人早就吩咐过监刑官,只要张大娘义释刑犯,监刑官便顺应其意放人,只不过要在众人面前宣扬大人爱民如子、慈悲为怀的美好情操尔尔。而众人听过之后,皆高呼“大人英明,料事如神”暂且不提。
“快给大娘磕头,谢谢大娘!”老妇人携儿子一起跪倒在张大娘跟前,不住叩头,张大娘眼神中充满了复杂之情,肚子里也五味杂陈,她乜呆呆了一会儿,才叫母子二人起身:“你母子二人快起来吧,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娘,儿子愿一辈子侍奉娘亲!”犯人双手抱拳。
张大娘一愣,心中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随即她抹干了眼泪,转悲为喜:“以后的时日还长,你先跟你娘回去吧,在牢里受了这么多委屈,是该回去好好调养些时日了。”
母子二人听了张大娘的话,皆满心欢喜,又叩了头,这才离去。
老妇人满以为噩运已然离去,却未想到,不到半个月光景,儿子失踪了。
“老夫人,怎么又是你啊!你不是说不再来找大人吗?”衙门口外,王捕头将前来击鼓的老妇人拦了下来。
“王捕头。”老妇人心急如焚,“捕头大爷,我儿已经失踪两天了,老妇前来求大人帮忙寻找。”
“你家这小少爷真是不省心啊。兴许是他老人家在牢房里关得烦闷了,携友四处游玩也说不定啊,老夫人不必太过担心。”王捕头微笑示意老妇人不用过分紧张。
“我儿一向乖巧……”说到这,老妇人赶忙噤声,毕竟自己的儿子曾经误杀过人,这“乖巧”二字实在不妥,不过儿子在老妇人心中的印象一向如此,“捕头大爷,求您向大人禀告一声。”
“吾县失踪人口多的是,要是都向大人禀报,那大人岂不忙死了。”王捕头说道,“这样吧,你先回去,我派几个手下人四下帮你打听一下,行吧?”
“也只能如此了,让捕头大爷费心了。”老妇人的脑海中一个念头突然一闪而过,她口中小声呢喃着,“会不会是张大娘后悔了……”
“老夫人,你若是这样想倒有些以怨报德了……”王捕头收起了笑容,“她若是想做又何必不让行刑?”
“罪过,罪过,老妇失言了。”老妇人自知失礼,于是和捕头道别,垂头丧气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老哥哥你也来这里买肉啊。”老妇人经过张大娘肉铺的时候,正见到智叟前来买肉。
“惭愧惭愧,老朽囊中羞涩,却难忍这口腹之欲,顾来此处让老板娘施舍施舍。”智叟笑道。
“老姐姐,近日见你面色苍白,可是有何事?”张大娘问道,顺手将案上的肉馅拿荷叶包了递给智叟。
老妇人将儿子失踪的事向二人说了,在场的二人无不扼腕叹息。
“老夫人你也别太焦躁,令郎定会找到。”智叟说着,将手中包好的肉馅递给老妇人,“老朽见你形同枯槁,这几日也没睡好觉吧,这新鲜兔肉正是滋补上品,你拿回去蒸来吃吧。”
“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你拿着吧,我再给这老哥哥拿别的。”张大娘劝老妇人拿了,“村中顽童每日总猎得三两只山兔到我这里换钱,每日虽供应不多,可老姐姐何时想吃便从我这里拿好了,身体要紧。”说着,张大娘冲老妇人笑了笑,可这笑老妇人总觉得有些不对,却不知哪里不对,于是也不多想,拿肉回家。
老妇人走后,智叟亦拿了肉离开,不到半日光景,肉案上的肉便卖个干净,张大娘将肉案收好关门进屋。
屋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听到关门声,突然躁动起来。张大娘喝了几大口水,然后提了刀向屠房走去。
“你以为我隐忍了一载多,只是为了让你环首而死?岂不便宜了你们母子!”
“小乖乖,我来取兔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