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报披露工作刚刚结束，公司又来了新的任务。
原来，公司董事长钱石春节期间去了一趟南港市，发现与南国一河之隔的南港，很多企业都上了erp系统，企业内务管理的很多事情都在erp系统上完成。敏锐的钱石马上意识到，洋国的企业也必须尽快上这套系统，否则将落后于时代。
erp系统建设运动在磐石资本迅速展开，其中人力资源部要负责的很大一块任务是完成里面的基础数据采集。这首先需根据系统中字段设定和企业管理需要，设计一个信息采集表单，安排全国的员工去填写、收集和归档，然后对表单中的信息与现有档案进行核对确认，信息无误后，再安排专人将企业全国人员的信息整理录入系统。
很自然，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落到了山竹身上。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一筹莫展的山竹对成佳忆说，
“佳忆，这活咋干啊？”
“山姐，我虽然是归吴天管，但我是公司负责职位管理的，也管机构编制这块，说起来与这个工作相关。要不这样，我根据现有档案帮你设计好表单，你安排你手下的几个大姐联系各地分公司的人填写，并要求各单位二级人事主管勘误，勘误完成之后由员工本人确认，确认好的表单汇总到总公司来。我这边帮你录入信息，不过这个信息录入工作量太大，最好再招一个录入员，这样在时间进度上会更快一些。三个月之内解决战斗。”
“招什么录入员，你的燕子还在公司没走呢，你叫她帮忙。”周芷欣道。
“她们怎么还没走呢？”成佳忆问道。
“怎么，想你的燕子啦？听说年报的事结束后，公司有些外部投资项目的报表在请他们审。”周芷欣说。
“芷欣，别胡闹，人家张燕是会计师，怎么会帮我们干录入的活？”山竹道。
“那可不一定，我看啊，这燕子可心疼成佳忆了，说不定人家屁颠屁颠的就凑过来帮忙了呢？”
“芷欣，要不你下班后晚点回，留下来也帮帮我吧，我可不想找张燕。”成佳忆说道。
“行，不过完事后，你得负责送我回家。”周芷欣马上提条件。
“好啊。一定送。”成佳忆赶紧应了下来。
山竹如法炮制，很快把信息表单下发到各分子公司，并让人整理好收上来。到了五月，这表单就差不多齐了。另外，山竹也让王华他们从外面招个录入员，王华知道这事是成佳忆在负责，动作很快，社招招过来一个人，聘期三个月。
小姑娘叫秦芳，中专毕业，人看上去很灵活，打字用的也是五笔字型，模样倒也周正。身材苗条，准确地说，是瘦得皮包骨的那种。
秦芳一到，就开始做录入工作。一个模块一个模块的录。
有时候，吴天会走过来看。只见那秦芳打着字，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看着erp系统上的进度条，一天比一天变长，吴天仿佛看着家里的蔬菜拨节长个似的，心满意足，连连夸赞道，
“小秦，你打字真快，真棒，你看这小手，机灵的。嗯，好！”
秦芳转过头，看着吴天点了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手上一刻没停着，继续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
“吴总好。”
“嗯，加油干，弄完这事儿，到时候给你转正式工编制。”
到了下班时间，周芷欣也会过来帮忙，她帮成佳忆把要录入的表单分好类，一摞给秦芳，一摞给成佳忆，有时候也坐下来帮他们录一些。有个周五晚上，成佳忆他们连续加班到晚上十点，成佳忆让秦芳先回去了，那周芷欣却不肯走，最后困得不行，合着外套歪在办公室沙发上睡着了。
这时，办公室木门被推开，探进来一个头，是张燕。
“喂，佳忆，你还没走啊，要不我们去k歌吧？”
成佳忆不敢答话，只是偏过头看了下周芷欣，那迷迷糊糊的周芷欣却醒来了，
“佳忆，你要去k歌？好啊，走吧。”一睁眼，看到了愣在屋里的张燕，“哦，是张老师啊，这么晚了来找我们家佳忆有什么事啊？”
“我，我没事，刚才，刚才曹总他们想去k歌，让我来看看办公室还有哪些兄弟们在，一起去。这么晚了，不打扰你们了哈。”张燕一听“我们家佳忆”，吓得吐了个舌头，脸红得和猴子屁股似的，说完赶紧一溜烟跑了。
“哼，小样，又想来勾引我们家佳忆。切！”周芷欣恨恨地说，说完抬起头，“喂，你怎么还在揪着你的小燕子不放，你们还有完没完？”
“我，我没有，我最近都没招惹她。”
“哼，谅你也不敢。”周芷欣说完，歪过头去，合衣睡下。
不一会，山竹过来，把周芷欣带回了她的住处。
天有不测风云，秦芳来公司帮忙，刚刚过了一个月，就打电话给成佳忆，
“佳忆哥，有个事麻烦您。我生病了，可能没法再来帮忙了。”
“你怎么啦？”
“哦，我身体不舒服，刚才在医院检查。发现是胆结石，我得住院做手术，一会去办住院手续。”
“那，这样吧，工资先给你开着，公司的医保本改天我给你拿过去。到时候你报销时用。等你病好了你再回来。”
“那录入的活怎么办？”
“没事，我下班后帮你弄就行。”
“嗯，谢谢你，佳忆哥哥。”
成佳忆知道，秦芳来自海都市的远郊区县，父母都是农民，家里也没有多少经济收入。这一住院，又得花不少钱。成佳忆不忍心让秦芳失去收入，只得下班后加班去弄完秦芳那份活。
屋漏偏逢连阴雨。
中午饭时，周芷欣又来和他说话，
“呃，佳忆，和你说个事。我妈妈知道了我最近加班的事，她有点不太高兴。”
“哦，阿姨说什么了啊？”
“我妈说，女孩子家大晚上的老呆在外面不好。让我早点回。”周芷欣脸红了下，低声说。
“哦，那好吧，最近你下班后准时回去吧，后面的事我来弄，本来也快弄完了，应该也赶趟。”成佳忆说。
“不行的话，你让山姐再招一个录入员吧，你也别太累了。”周芷欣心疼地说。
“嗯，没事。”
其实，芷欣妈的原话是，“女孩子家的，婚前太主动的对男人好，那婚后人家就会不把你当回事，得矜持一些才行。另外，大晚上的老往人家办公室跑，容易让人说闲话。女孩子家要自重一些。”
而周芷欣大晚上的呆在成佳忆的办公室里帮忙，早引来了一些好事者嚼舌头，成佳忆也觉得周芷欣这么呆着也不妥，毕竟人家是未出嫁的姑娘家。
“哟，哎哟喂，这沙发上怎么有几根长头发，谁的啊？”
“佳忆，你们昨天晚上在沙发上干嘛了啊？”
“哎哟，年轻就是好。火力壮。”
“实在忍不住，就去对面酒店开个房，挺便宜的。别在办公室里搞啊，环境不好，也不卫生。哈哈哈。”
甚至有天晚上，闲得无聊的吴天，还装模作样地拿着个水杯过来转悠，
“哟，佳忆，加班呐。你的芷欣呢？没过来陪着啊。”
“吴总，没有，她回去了。”
“要说我人事部就是牛，聘一个人，可以当两个人使，那办公室的韩苛鼻子都气歪了。”
“她家离公司远，太晚了不方便，这几天晚上都没有让她再过来。再说，我们也快弄完了。”
“咦，对了，那个录入员呢，叫秦什么的？”
“哦，她叫秦芳，这个点早回家了。”
“不对啊，白天她也没在，不成，得让人查查她考勤。”
一听查考勤，成佳忆慌了，
“吴总，这事怪我，没事先和您汇报，秦芳病了，在住院。”
“住院？”吴天一听，眼睛都睁大了，“她一个临时工，有什么资格住院？住院了就该解除劳动合同。”
“吴总，她家里困难，您看能不能缓几天？”
“缓几天？公司不是福利院，是个人都要照顾，我们照顾得过来吗？成佳忆，她来多久了？”
“算上今天，快三个月了，还缺三天满三个月。”
“那她是哪天住院的？”
“上个月月中。”
“上个月，你私底下帮她干了一个半月的活，她是你什么人？你，你总是公私不分，感情用事。”吴天急眼了，“快，明天上午，你就带着解除劳动合同的材料当面给她，让她马上走人。不要超期。另外，工资给她结三个月，也不少给。超期形成了事实劳动关系很麻烦。”
“这。”成佳忆迟疑了。
“别问了，明天马上去办。”吴天决绝地说。
第二天上午，成佳忆找到秦芳住院的医院，在医院门口，想了想，给秦芳买了一袋苹果。来到病床边，只见秦芳躺在床上，稍微往上努了努身体，轻声说，
“佳忆哥哥，你来啦，坐。”声音轻柔无力，似一根受潮了的琴弦。
病床边，坐着秦芳的妈妈，那张久经风霜的脸，枯瘦发黄。一双大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阿姨，我是秦芳的同事，来看她了。”成佳忆把水果放在桌上，另外，还给了秦芳一个红包，里面是800块钱。
“呵呵，谢谢你啊，听秦芳说，你是她师傅，你人真好。一看就面善。芳芳她动完手术养了段时间，麻烦你啦。”
“秦芳，你躺下，别起来，这是公司给你办的医保本，我给你带过来了。报销的时候用得上。”
“谢谢哥。我这段时间也没怎么干活。再过二十多天，我就能出院了。”
“没事，你安心休息，那些活，我和你芷欣姐都帮你弄完了，你养好了再出院。”
“嗯。”秦芳抹了抹眼泪。
“秦芳，那我走啦，你保重身体。”成佳忆转头看了一眼秦芳，像看着一只受伤的小猫。
秦芳妈跟着送成佳忆出来，一直送到医院住院部一楼门口。
“她大哥，谢谢你了啊。”秦芳妈感动地说。
“阿姨！”成佳忆转过身，双手握住秦芳妈的手，眼泪直接淌了下来。
“她大哥，使不得，使不得啊。你这是怎么啦？”秦芳妈一头雾水。
“阿姨，有个事，我和您说下。秦芳的劳动合同到期了，公司要求必须按时解除合同。我没办法，只能把解除通知书送到您这里来。还得麻烦您签个字。秦芳这三个月的工资是会按时发的，她在公司的活我替她做完了。另外，她的工作时间是5月20日到8月20日，她的医保会一直上到8月31日，您在8月30日之前，一定要给她先办个出院手续，把费用从医疗保险里面先给冲了，以后再剩下些小的费用，您家里的负担会少些。这样一来就可以让个人少出些钱。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是单位的人，只能这样做，您多担待。”
秦芳妈接过笔，直接签好了字，把笔丢还给成佳忆。
“她大哥，你是个好人，不过你们公司那帮人，真不是个玩意。”秦芳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成佳忆人生第一次解除别人的劳动合同，那天他的心情非常沮丧，没成想，这只是一个开端，因为工作的原因，他还要接二连三地砸掉很多人的饭碗。
一个月后，成佳忆接到一个电话，是秦芳打来的。
“喂，秦芳你好。”成佳忆尽量保持平和的语气说道。
电话那头，传来了秦芳沙哑的声音，似一只受伤的小母鸡在尖利地悲鸣。
“成佳忆，你行啊，来病房看我，还装模作样地拎着水果，热热乎乎的，亏我还叫你佳忆哥哥叫了一个多月，你就乘着我住院，在我还住院的时候就急吼吼地把解除合同通知书给我送来了，一个月都等不了么？我在公司也是老加班没日没夜的帮公司干，也没多要加班费啊。你真行，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长得周周正正。你，你们心真狠！”
“对不起，芳芳。”
“对不起？对不起能当饭吃？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这些学历低的农村人。以前在办公室工作时，你就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一次。我是不如你的周芷欣好，可我也是一个人啊，你天天当着我的面和周芷欣打情骂俏的，难道我就不值得你认真地看一眼么？你们天天在我一个单身姑娘面前秀恩爱，真不要脸，真恶心！”
“对不起，芳芳。”
“还有那个吴天，真不是个东西。用我的时候就是人才，不用了就当个破抹布一样把我扔得远远的。你们，你们的心真黑，真狠。成佳忆，我恨你。我，我要去你们单位闹，我要去上访投诉你们。”
“对不起，芳芳。”成佳忆无法辨驳，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道歉。
“嘟嘟嘟。”电话那头已经没了声音。
心怀愧疚的成佳忆在单位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打上门来的秦芳，可是等了好久，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秦芳终究没有来。劳动局那边也没有关于秦芳申请仲裁的消息。
也许，她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也许，她已经忘了这事情了吧。
成佳忆想起这昔日曾经一同并肩战斗的战友，眼里噙满了泪水。
十几年过去了，秦芳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彻底消失在成佳忆的世界里，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方，不知道她是否已成家立业，惟愿她一切安好。
“佳忆，你已经尽力了，这事原也不能怪你。”坐在对面的周芷欣看了一眼悲楚的成佳忆，站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了他，两人对坐，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