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整的时候,兵营村的大喇叭开始广播了,内容都跟征粮有关,反复强调完成粮食定购任务的重要性:粮食定购任务是农民的义务、政府的责任,必须按时完成;农民要把符合规定的定购粮交到粮食部门,粮食部门要及时收购,不压级压价,及时结款。
“定购粮,定购粮,给那点钱,连一半粮食也买不回来。”乔大贼认真听着广播,嘴里嘟囔着。
“今年打了多少斤麦子?”
“不到1000斤。”乔大贼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不知在想着什么,“你们家呢?”
“大概1000斤,也不够吃。”
乔大贼说:“大旱之年,国家一点都没减免,让庄稼人怎么活。”
“也许国家的减免政策还没下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该免早就免了。咱们不能死等硬靠,要向上反映。”乔大贼突然激动起来。
“你念过书,这事你肯定行。”王万全这话倒不假,乔大贼还真上过初中,但因为盗窃粮食,被学校开除。也有人说乔大贼是给别人顶了罪,真正的小偷学习很好,乔大贼一时头脑发热,替人扛下了罪责,现在这个人已经是领导了,却忘记了乔大贼的恩情。当然,乔大贼决不承认有这么回事。
乔大贼不仅是贼偷,还是谎话篓子,说完就忘,十句话里不一定有一句真话,王万全跟他聊了一会儿,就回家了。王大富和高志腾随着排队的长龙慢慢蠕动,接近中午的时候,终于来到粮库门口。粮库的大门很宽阔,两边的围墙上写着一行标语:“碾好第一场,先交爱国粮”。门口醒目的地方还贴着一张告示,眉头写着“国家粮食定购任务须知”,下面写着几点内容,总之就是希望农民能够完成定购粮任务。
乔大贼看着告示,脸色有些阴沉,觉得粮食部门对定购粮这么重视,只交公粮恐怕不行。正有些烦躁,儿子哇哇哭了起来,他急忙抱起来,手忙脚乱地哄着:“二猪乖,二猪不哭。二猪乖,二猪不哭。”可是无论他怎么哄,儿子只有哭得更凶。乔大贼给儿子起的乳名很怪,叫二猪,这二猪是家里的老四,即使单论男孩,也是长子,横竖跟“二”就不搭边,不知这个“二”从何说起。
旁边一位妇女说:“你这爹当的,孩子晒了一头晌,没哈一口水。”
乔大贼说了几声是,急忙从车上取下一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给儿子喝水。喝了水,儿子还是哭,妇女又说了一句“孩子饿了”。乔大贼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仔细地剥开一个,喂给儿子吃。二猪真是饿极了,两口就把一个鸡蛋吃完,又眼巴巴地瞅着另一个。
乔大贼拿着剩下的鸡蛋,不舍得剥开,用手指着高志腾,说:“鸡蛋是大哥哥给的,快叫哥哥。”高志腾坐在路边,面无表情,这两个鸡蛋是他家的种鸡下的,作为家中的独子,他平常都捞不着吃。
在山里开办养鸡场最怕的不是黄鼠狼,而是偷鸡贼。乔大贼作为十里八村最有名的大贼偷,自然就是重点防范对象,每当乔大贼在养鸡场周围转悠时,高有成就会给他几个鸡蛋,目的是栓住他的手,倘若被他偷走几只种鸡,损失就大了。
吃了两个鸡蛋,孩子哼哼唧唧地哭了一会儿,趴在麻袋上睡着了,周围又重新安静下来。
终于轮到乔大贼验粮了,他把儿子叫醒,把车推进粮库大院,王大富和高志腾紧跟在后面。大院里支着一个磅秤,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前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磅秤旁边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乔大贼陪着笑,来到青年面前,拿出一包双马过滤嘴香烟,拆开封,从里面抽出一支烟,递给验粮的青年,说:“大脸,抽烟。”
高志腾是第一次来送公粮,谁都不认识,听到大脸这个称呼,差点没笑出来,这个验粮员的脸是不小,但你乔大贼也不能这么称呼人家啊。王大富小声说:“验粮员叫崔大坡,天崮山崔家的,粮校毕业,去年我跟师父到崔家盖房子,见过几面,因为脸大,村里都叫他崔大脸。”他跟着张瓦刀学瓦工,这两年走过不少地方。
听了王大富的话,高志腾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崔大坡二十出头年纪,坐在那里,看不出身材,一张大脸非常惹人注目,好在五官搭配得还不错,显得很精神。
崔大坡没搭理乔大贼,把手里的粮钎子插进麻袋里,快速往外一拉,中空的钎子带出一些麦粒。乔大贼又急忙敬烟,崔大坡一把把他推开,站起身来,来到磅秤旁边,把系麻袋的绳子解开,双手捧起一捧麦粒,只见麦粒又秕又瘦,里面还混杂着麦糠和泥土。
乔大贼只是敬烟,说:“今年遭了旱灾,俺家地里都是这样的麦子,没有好麦子交啊,将就将就吧。”
崔大坡摇摇头,说:“秕麦子也就罢了,还没有扬净,你还是推回去吧。”
乔大贼高高地举着过滤嘴香烟,说:“粮库这么多粮食,掺进这么两麻袋秕麦子,也看不出来。你抬抬手,就过去了。”
崔大坡不再理会乔大贼,喊了一声:“下一个。”
乔大贼仍不死心,双手举着香烟,围着崔大坡转,嘴里不住地说:“你抬抬手,照顾照顾俺,俺家十几张嘴,你照顾照顾俺,也算做了好事,福荫后代。”
崔大坡指着磅秤,说:“把你的麦子搬走。”
乔大贼突然怒了,把烟装进口袋里,站在磅秤前,一只脚踏在麻袋上,指着崔大坡的鼻子说:“你收不收?”
崔大坡面无表情地说:“不收。”
“为什么不收?”
“不符合标准。”
“哪里不符合标准了?”
“麦粒秕瘦,没有扬净。”
“麦粒秕瘦?你们就是要收好麦子呗,就你们公家人会吃?”乔大贼双手掐腰,大声说,“凭什么把好麦子给你们公家人吃,庄稼人只能吃黑麦?”凡是品质不好的麦子(包括秕瘦、霉坏)统称为黑麦,黑麦也是粮食,农民们当然不舍得扔,都磨成面粉吃了。
乔大贼这句话说到了在场农民的心坎上,队伍里传来一阵骚动。
崔大坡面不改色,说:“标准是国家定的,不是我定的。”
“好,咱不说标准,《农业税条例》第十八条明明白白写着: 纳税人的农作物,因遭受水、旱、风、雹或者其他自然灾害而歉收的,按照歉收程度,减征或者免征农业税。”乔大贼背着法律条文,大声说,“今年大旱,小麦减产一半,按照法律应该减免农业税,你们为什么还要收公粮,还一个劲地催收定购粮?交了公粮和定购粮,庄稼人吃什么?”
崔大坡说:“定购粮任务去年就定好了,三年不变,至于旱灾减免农业税,粮管所还没有接到上级通知。”
“好。俺回去等通知。”说着,乔大贼把粮食又搬到手推车上,倔强地昂着头,推着车,走出了粮库,一路上屁股蛋上的两个窟窿显得特别扎眼。二猪看到父亲怒冲冲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趴在麻袋上,撕心裂肺地哭。
王大富看着乔大贼落寞的身影,只觉得鼻子发酸,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哀伤。庄稼人种地,一年到头流血流汗,却只能吃糠咽菜,难得温饱,到底图个什么?
这时,崔大坡的心情也差到了极点,说了声“开饭了”,就离开了,把正准备交粮的高志腾、王大富晾在那里。
高志腾没好气地喊道:“就你饿,我们不饿?”排队等了一头晌,好不容易排上号了,又因为粮库的工作人员吃午饭,还要继续等,不管是谁都会着急,何况高志腾还是一个火气正盛的大小伙子。
看到崔大坡头也不回地走进办公室,高志腾和王大富只好顶着太阳,继续等待。他俩也没带饭,只能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灌凉水。排在后面的人也都躲在树荫下,就着凉水咸菜,吃着苞米面饼子。与前几年的集体生产相比,农民们抛弃了地瓜,吃上了苞米。作为食物,苞米的营养还是比较丰富的,能够吃饱。
刚才的争执,在场的每个庄稼人心里都掀起了波澜。公平地说,验粮员是守在粮食安全的第一道关口,责任重大,不容马虎;在验收粮食时,除了查看粮食是否晒干扬净外,还要查验粮食的颜色是否正常、形状是否饱满、气味是否纯正,以确保粮食质量。除非粮食质量太差或没有晒干扬净,一般不会发生拒收的情况,顶多扣几斤秤。特别是今年遭受了旱灾,收粮标准还是比较宽松的。但乔大贼的麦子不仅麦粒秕瘦,质量差,还没有扬净,实在不符合标准。大家都看在眼里,觉得崔大坡也没什么不对,只是同为农民,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有些同情乔大贼。
“大葱白,你是高中毕业,你说唐二主征东时,真来过艾茶山?”王大富闲得没事,望着兵营村的村碑,浮想联翩。传说唐二主征东时,带着大军经过这里,被艾茶山阻隔,便在这里安营扎寨,兵营村因此得名。
高志腾说:“这个事李世民当初没跟我说,这么多年了,我哪里记得清?等我考察考察再说吧。”
“要是唐二主没来,御驾沟、兆驾庵、骂阵口、望太后……这些村名都是胡诌的?这得多少人集体撒谎啊。”
高志腾没接话。这种野史也就王大富这种没出过门的庄稼汉感兴趣,李世民征东时路过胶东都是民间传说,除了增加一些街头巷尾的谈资,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崔大坡慢吞吞地走了回来。高志腾和王大富掏出公粮证和定购粮证,放到桌子上,把麻袋搬到磅秤上,崔大坡毫不心疼地用钎子扎破麻袋,检查着麦粒的大小和干净程度,还把几颗麦子塞进嘴里,用牙齿嗑几下。粮食质量没有任何问题,旁边的妇女在公粮证和定购粮证上记下粮食重量。
验粮处距离仓库还有几十米远,需要送粮的农民把粮食搬运到粮仓里。高志腾和王大富把麻袋放到手推车上,推到粮库。粮库的大门很大,进门有一个几米高的斜坡,要把粮食扛到斜坡上,才能倒进粮仓。麻袋虽然没有装满,但一麻袋麦子也有一百五六十斤,要把这么重的东西扛到坡上,非常吃力。两个小伙子倒也生猛,一鼓作气将六麻袋粮食扛上坡顶,倒进粮仓里。看着粮仓里的翻滚的麦粒,高志腾问:“如果掉下去还能不能爬上来?”王大富说:“掉下去就完了,很快就会被麦粒淹没。”高志腾伸伸舌头,忙不迭地跑下来。由于中午没有吃饭,从粮仓出来的时候,两人眼冒金星,走路都有些打晃。回到过秤的地方,收回公粮证和定购粮证,定购粮证里还夹着一张单据,上面记录着完成定购粮的数量、价格。高志腾指着门口的告示,说:“不是不准打白条吗?”崔大坡说:“定购粮款会统一划到村委会,到时候拿着单据,到村委会领钱。”
干旱仍然在持续,天空几乎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太阳每天都在空中值班,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把山里的一切都烤焦了。刚刚夏至,山坡上的草就变得枯黄,裸露的土地变得惨白,所有树木的叶子都卷了起来,防止水分蒸发。穿村而过的八里河终于断了流,干涸的河床黑乎乎的,小鱼小虾的尸体暴露在阳光下,发出腥臭的气味。只有在低洼的地方还存着一点水,鸭鹅们聚集在这里,惨声嘶叫着。
按照农时,收了麦子,就要赶在夏至前种上苞米,这样苞米才有充分的时间生长。然而此时节气已近小暑,老天仍然没有降下一丝一毫的雨雾,焦渴的土地不能栽种任何作物。泊地套种的苞米也卷起了叶子,在烈日下苦苦的支撑着,水库的水位严重下降,不能引入沟渠自流灌溉,农民们只能挑着水,一棵一棵地浇,勉强让这些苞米苗保持一丝鲜活的气息。这是未来一年的口粮,一旦绝收,很多庄稼人就只能靠吃野菜度日了。
种不种麦茬苞米,现在已经成为很多家庭的重要议题,一些比较富裕的家庭仍然在等着下雨,毕竟,天气旱成这样,挑着水种上苞米,即使出了苗,秋天也难以有个好收成。而更多的家庭还是选择了种苞米,毕竟家里的余粮不多,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如果少了一季粮食,生活上就会出现困难,一家老小就要饿肚子。
就这样,在这个在酷热的夏季里,艾茶山上出现了一个奇观,山上满是挑着水桶的农民,颤悠悠地穿梭在山上山下,将代表着生命和希望的水浇灌在干旱的土地上,种植着生活的希望。王大富自然属于挑水大军的一员,对于他家来说,任何一季庄稼都弥足珍贵,只要有一线收获的希望,就不能放弃。高有成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本来不应该在乎这一季苞米,但因为开办了养殖场,苞米是重要的畜禽饲料,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所以高志腾不得不加入挑水大军,戴着一顶宽大的草帽,愁眉苦脸地爬着高高的刺槐坡。
何田田拿着一把小镢头,在地里刨几下,挖出一个小坑,舀半瓢水倒进坑里。焦渴的土地遇到水,贪婪地吸收着,半瓢水瞬间就渗入了土壤里。水渗进土里,何田田就把一两粒苞米种子扔进小坑里,再用镢头把小坑推平,一株苞米就种上了。天气这么热,玉米种子如果不被烧坏,估计三天就出苗了,届时还要再浇一遍水。
高志腾挑着半桶水,顺着坑洼不平的山道,一步三晃悠地往刺槐坡上爬,汗水顺着他白皙的脸蛋不住往下淌,前胸后背都已被汗水湿透,汗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胖乎乎的体型。后面,高志山兄弟俩快速追上来。
高志山笑嘻嘻地问:“哥,今天挑了几担?”高志腾翻了翻眼珠子,说:“都四担了。”高志岭憨憨地说:“大葱白,你可要加把劲,俺都挑了六担,小板凳挑了十几担,而且都是满的。”高志腾没好气地说:“有能耐你挑一万担,把整个刺槐坡都滋润一下。”
王大富挑着一担水,健步走到高志山的身边,微微弯下腰,手勾住桶底,轻轻把水桶扳斜,高志腾看到水桶里只有一个桶底的水。
高志腾故作惊讶地说:“这么多水?了不得,能栽两棵苞米。”
高志山急忙收住水桶,说:“我在河道里取的水,水洼里只剩这点了。”
“不用解释,你愿意顶着日头爬山,谁也管不着。”
高志山兄弟俩才十七岁,哪里吃过这种苦,能顶着太阳上山就已经算得上勤快人了,想让他们跟大人一样,挑着两桶几十斤重的水上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王万全家二亩半麦地,高志腾家一亩麦地,就这么慢慢挑着水,一点点种上了苞米。当最后一块麦地种上苞米时,前几天种上的苞米已经出苗了,为了不让幼苗旱死,还要继续担水,浇灌这些幼苗。高志腾受不了这个苦,早就撂了挑子,干起了他喜欢的小买卖。每天到饮料厂批发一箱冰棍、汽水,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走村串冈地叫卖,渴了就喝一瓶汽水,累了找个树荫休息一会儿。
在汗水的浇灌下,山坡上的苞米苗艰难地生长着,身躯已经伸展开来,抽出了几片叶子,绿油油的,给焦枯的大山增添了一丝生气。
随着干旱的深入,加上庄稼人的无尽索取,八里河终于干涸了,裸露着白花花的河床,鸭鹅们聚集在河边的柳树下,绝望地鸣叫着。水库的水位也快速下降着,水面越来越小,乌黑的淤泥裸露在刺眼的阳光下,令人心惊肉跳。可是只要不下雨,抗旱活动就会一直持续。
刺槐坡上,何田田耐心地给苞米浇着水,说:“如果能活下来,到了秋天,还能收个苞米棒子。”王万全抹一把汗水,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说:“光靠这么浇水不行,还要下一场雨。”
雨,一个多么平常的字眼,可是这平平常常的字却把整个艾茶山都逼疯了,不仅人类等着下雨,山里的动物、植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雨水的滋润。“雨!雨!雨!”农民们一边挑着水,一边望着天,谈论着什么时候能下雨。哪怕天边飘过一丝云彩,都能引起无尽的遐想。可是,他们没有等来及时雨,却等来了一个巨大的噩耗。
这天早晨,当村民们挑着水桶来到红卫水库时,惊恐地发现水库干涸了,偌大的水库只剩下一丛丛芦苇在岸边摇曳。站在土坝上,看着裸露着黑色淤泥的水库,很多村民忍不住放声痛哭——水库干涸,他们仅有的一点希望也要破灭了。
红卫水库兴建于1967年,当时国家正号召兴建农村基础设施,作为农业的命脉,水利建设在农村开展得如火如荼。艾茶山也响应国家号召,依托河沟山谷,兴建了不少土坝小水库,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农业用水问题。红卫水库是桃树夼村的命根子,二十年来一直绿水荡漾,像一颗明珠一样镶嵌在大山里,从来没有干涸过,而今天,这一汪滋润了桃树夼村二十年的绿水,在肆虐的旱灾下,流尽了最后一滴水,变成了一个惨淡凄凉的黑窟窿。村民无助地匍匐在她身边哭泣,鸟儿惊惶地围绕在她身边哀鸣,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艾茶山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此时,流尽了最后一滴水的水库就像一个失去了气血和乳汁的母亲,无力地躺在大山的怀抱里,她为不能哺育自己的孩子而愧疚,为挣扎在灾难中的孩子而痛苦;流尽了最后一滴水的水库像一个巨大的伤疤,深深地雕刻在大山里,诉说着岁月的艰辛,见证着大山的苦难。
没有了水的滋润,仅仅两天时间,塂地的苞米叶子就卷在了一起,蒙上了一层瘆人的灰白色;几天后便完全抽干了,看起来还泛着一些绿色,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水分,失去了生命活力。半个月来,乡亲们肩扛手提,把一桶桶饱含希望的生命之水运到山上,浇灌着干渴的土地,一点点把苞米种上,一点点哺育着弱小的幼苗,一点点看着幼苗长大;只要有水,这些苞米苗就能顽强地活下去,只要下一场够雨,她们就能结出硕果。可是无情的旱灾把大山里的最后一滴水都熬干了,也把庄稼人最后的希望磨灭了,半个月来的辛苦都付诸东流。
艾茶山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不过两年时间,第一年比较混乱,生产的粮食按规定上交后,乡亲们甚至还不够吃;去年情况才开始好转,集体按照耕地等级收取一定的费用,没有其它杂费,乡亲们总算是吃上了饱饭,有了一点余粮。刚觉得日子有了些盼头,今年又遭遇几十年不遇的旱灾,夏粮已经减产一半,秋粮面临绝收。各家各户的余粮根本就不能坚持一年,接下来的日子必须节衣缩食,吃糠咽菜。
刺槐坡上,王大富轮着镢头,疯狂地刨着干巴巴的土壤,一直刨到了下面的岩石层,都没有看到一丝湿气;尘土飞扬中,他绝望地怒吼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滚烫的地头上,望着满山焦枯的苞米苗,心里满是不甘和痛苦。他家本来就穷,人口又多,碰到今年这样的自然灾害,情况就更糟了,塂地苞米绝收,今年冬天就有可能断粮。可是弟弟妹妹们还在上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肯定会影响发育,影响学习。可是在天灾面前,又有什么办法呢?
王大富把头埋在膝盖上,大滴大滴的泪水淌下,浇到干枯的地面上,砸起一阵轻微的烟尘。看着腿上那件满是补丁的粗布裤,看着脚上那双露着脚趾的解放鞋,他突然有些愤恨,恨自己无能,不能让家里人过上温饱的生活;恨老天不公,让庄稼人受这么多苦。
“因为我是庄稼人,所以家里才穷,如果我是公家人,每个月都能领到工资,吃到商品粮,父母还用在山上受苦吗?弟弟妹妹还用忍饥挨饿吗?”
一个念头在王大富心中升起:“进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进城。只有进城工作,才能摆脱贫穷,这个家才会有希望。”三年前,他初中毕业时,曾天真地想,他回村参加劳动,家里多一个壮劳力,生活条件就一定会改善;整整三年,他泡在山上,从一个文弱的学生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耕耙种锄,庄稼地里的活计样样精通,看到他在山上劳动,乡亲们都会竖起大拇指,还不到二十岁,他就能跟父母一起扛起家庭的重担。可是不管他如何辛勤劳动,庄稼地里的收入始终是那样的微薄,年复一年,家庭也始终摆脱不了贫困的窘境,外债照样欠着一大堆,粮食照样不够吃。时逢旱灾,当他把全身的力气都耗费在山上时,生活仍然无情地戏耍了他,让他的家庭陷入了更加贫困的深渊。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片贫瘠的土地真的已经到了极限,无论如何索取,都已不能养活生长在这里的庄稼人,他必须鼓起勇气,离开这里,到更广阔的天地去谋生。
“进城,进城!到城里去工作!”这个念头如同烈火一般在王大富心里熊熊燃烧。
骄阳如火,王大富的心比骄阳还要火热百倍!这个穷苦百姓家的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梦想,他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他的信念也越发坚定;当他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时,他已经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坚强有力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