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秋的爹说过,永远不要让别知道你身体里的秘密。
那还是陆秋很小的时候,她大伯的家被人劫了,墙面撞了个窟窿,大堂的地砖上留着一摊碧色的血。在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陆伯说,他们的血很稀奇,也很危险,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于是他们不远万里搬离了家乡,在这个深山的村落中,永远与外界隔开。
然而事与愿违,陆秋十岁的时候,母亲犯了温血症,治病的医师发现了他们不同寻常的血,至此村里人都视他们为怪胎。
母亲死后,陆伯想过带着女儿离开,但他不愿与落泥的妻子分开,也无法带着她的遗体远走他乡。
好在没有人觊觎他们,村民们关心的,只有吃食,凶瑞和神明。
……
不会的……
白榕……
陆秋每天总会这样念叨,她不相信,依旧不肯接受。
生产时受得惊吓让她落下了病根,咳疾一再严重,她吐了一口脓血,愕然发现那团液体骤然变成了深褐色。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手里端着吐出来的血,踉跄着走到屋外,刺眼的阳光灼烧着她的双目。
还是褐色的。
陆秋恍惚着摇摇头,她咬破了自己的食指,那滴下的一颗颗血珠,无疑都不再是之前的颜色。
那天过后,陆秋再没有说过话。
人们只知道她的名字又变成了陆秋。她的孩子每日在襁褓中号啕大哭。
那孩子,是个男婴,没有名字,就连陆秋也没跟他取。
“傻狗!”
陆秋这样唤他。
岁月的风霜从来没有抹去陆秋心中的痛,那俊郎男人的面孔如同一把锐利尖刀日日扎在陆秋的心里。
她想忘掉他,可每到夜里她脑海里便会出现那个男人声音,
知秋……知秋……
就连自己的儿子都长得越来越像年轻时的白榕。
“混账东西!”
陆秋用竹鞭子抽打着他,傻狗不知做错了什么,他惊恐得望着母亲,陷入皮肉的痛让他不停地号哭。
傻狗哭完了陆秋哭,接着他们便抱在一起哭。
陆秋没有下过死手,虽然她很讨厌这个孩子。
每次发泄完心中的怒火,她便会翻出柜子里的草药,敷在儿子灼辣的鞭痕上。
傻狗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这对他来讲是一种无尽的折磨,自打会说话那天开始,他每次喊出妈妈两个字时,心口总是忍不住得震颤。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傻狗长高了,有小大人的模样。
陆秋依旧还是经常打他,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一般的皮肉伤都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他还会在挨揍的时候装哭,心里默数着她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陆秋不在家的时候,傻狗会偷偷从家里翻出去玩,虽然陆秋从来都不让他出门,但他完全知道陆秋什么时候回来,只要不被发现就行了。
村里,没有小孩愿意和陆秋玩耍,他们惧怕他那个凶恶的母亲。傻狗也从来不在意这些,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到深山里玩耍,坐在树林里,注视着林地里各种奇花异草。
有时候他还会悄悄揣回来一两株他觉得特别好看的,再在家里翻找出一些弃置的陶盆,偷偷摸摸种在床底下。
虽然受不到光,许多植物都长不太好,但傻狗依旧细心照料着它们,就像是他的伙伴,这也逐渐变成他枯燥生活中唯一想做的事情。
可陆秋发现了它们。
陆秋从床底翻出来一堆苗壮的盆景,这些不是农物,也不是杂花杂草,清列的药草味像火药般点燃了陆秋的神经,她甚至还看到了已经很久没见到过的萤晶草。
她几乎把关于过去的东西消灭的一干二净,这些盆景再一次惹怒了她。
“我不让你出去!这些东西从哪来的!”
傻狗被狠狠打了一顿!
这次比任何一次都要狠,陆秋把他的伙伴一盆盆摔在他的头上,无论他如何哀求,破碎的陶罐被当做锋利的刀刃,陆秋随手捡起一块大的,发了疯一样扎在傻狗身上!
这么多年了,他再一次感受到小时候那种钻心的痛,他一边不停蜷缩着身体,一边乞求着陆秋不要在折磨他,他甚至希望陆秋能直接往他脖子来一刀,至少那样他就不会再痛苦了!
“贱胚子!”
一声惨叫,傻狗的胸口被狠狠划开一道口子,褐色的鲜血从伤口漫出来,陆秋瞳孔狰狞,她盯着眼前的景象,右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她那疯狂的躁欲逐渐平定了下来。
她把傻狗关在屋子里,她累了,要去睡了。
冷风中,那骇人的伤口凝结成了褐色的霜,黑夜里只剩下一个更咽啜泣的声音。
傻狗在地上摸索着他“伙伴”们的尸体,极度的悲伤涌入他的心底,他仰着头,无声得嚎叫着。
那晚,他翻出家里削菜用的的尖刀,想要杀了这个给予他无尽痛苦的恶魔。
走到床边,那熟睡的身影…傻狗的牙都快碎了,差点没忍住就又更咽出来。
最后他还是放弃了,手里的刀仿若一座山壑,他抬不起手,一股无形的力量遏制了他。
第二天,陆秋照常帮他上药,傻狗第一次叛逆得把陆秋关在外面,他再也受不了一巴掌后接上一个甜枣。
陆秋也破天荒的没有骂他,不过她还是强行闯了进来,傻狗因为自己又要被揍,眼神里全是惊恐。
陆秋把他的上衣扒了,看到他胸口伤痕已经涂上药膏。
陆秋还以为他是从村里哪个药师傅那里拿的,脸色一沉:“你抹的什么?!”
“我自己磨的!”傻狗还在怄气,但也不敢真的跟陆秋犟。
陆秋凑近看了一下,果然是一些粗制的药渣,上面还有没磨碎的小半片叶子。
傻狗每次挨揍完,后面几天身上就会隐隐得痛,后来他发现抹一些碎草在伤口上清清凉凉的能止痛,就备了一些回来,磨成沫,放在粗麻布里。
陆秋没再说话,把药丢在桌子便出门务农了。
那天过后陆秋说要让傻狗自己出去找饭吃,地里的农活他帮不上忙,陆秋就把他送到了村口的药窖。
药师傅许久没有见过陆秋了,上一次见她还疯疯癫癫的。
“你来做什么……”
“我儿子来给你做活。”
药师傅一时没反应过来:“啥?”
“你要不要?!”
“啊,要…要的!”药师傅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瘦不拉几的小孩儿,他这里倒是正缺人手。
药窖的活苦,也没个盼头,村里大多数人都愿意在自家田里耕耘,陆秋也知道这一点。
不过傻狗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之前连门都不让他出去……
可能是看都不想看到我了吧…
他如是想。
傻狗没有细细揣摩,他还要适应新的生活。
药窖的活清苦,他每天跟着药师傅打理着药库,最开始他做洒扫和挑拣,到后来学着认某某药的名字,傻狗的动作总是学的很快,他这个年纪,做很多事远不用费太多心神。
药师傅是个好人,至少跟他妈比起来,傻狗更喜欢这个黑黑的老爷子。
老爷子姓莫,傻狗也叫他莫爷爷。
傻狗问莫爷爷在这里干了多少年了,莫爷爷说他活了多少岁,就干了多少年。
莫师傅这辈子收过很多徒弟,他儿子,他闺婿,还有各种各样的其他人,其中一个就是刚徒。
这些人里走的走,死的死,形形色色,却从没有傻狗这般让人新奇。
莫师傅问他:“你干着累不累啊?”
傻狗想了想,点点头,但他说他喜欢这样忙下去。
很少有人像他这样,窝在窖子里干着脏活还甘之如饴,大概也是小时候被他母亲折磨太过的缘故,这孩子从小就没尝过什么甜。
莫师傅心疼他,但也依旧严苛。
傻狗觉得日子变了许多,白天在药窖里干活,晚上依旧回到家中身边睡觉,有时候还能跟莫爷爷去山里面采药,他从小就喜欢往山里面跑,也是从这时他开始真正深入了解身边的一草一木。
一晃,数月,秋天又来了。
傻狗很庆幸得发现陆秋已经很久没有刁难过他,虽然偶尔还是会逮着他一顿臭骂,但至少没有再受到皮肉之苦。
陆秋自然也没有轻易松手,傻狗每个月挣得的月钱,陆秋全都会如数收缴,不过傻狗也花不着钱,比起之前过的日子,他已经万般庆幸了。
对于母亲,他很少有爱,更多的是恨,尤其是看到村里其他的母亲是如何疼爱自己的孩子时,傻狗的心总是犹如刀剜。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自己母亲会如此的讨厌他。
……
那天已是深秋,傻狗打理好药窖的东西准备回家,弓着腰从窖里出来,转头便看到陆秋站在门口。
傻狗一激灵,支吾了半天才喊出一声妈,他以为自己又做了啥惹了她不高兴。
陆秋把他拉过来,只说了句:
“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还是第一次,自己的母亲向他发出邀请。
天空挂着红彤彤的云,整个村庄都被抹上了一层深红色。
陆秋和他的儿子肩并肩,从村口到巷里,从田野到山间。
傻狗第一次这么近,这么和谐得看着她,内心却一点也不像表面这样平静,他甚至分不清自己这位母亲又要搞哪一出。
陆秋让他别紧张,甚至苍白的脸上还挤出来几抹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陆秋又开始喜欢回忆,事实是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过去的种种,忧郁的,幸福的,还有撕心裂肺,或许她跟傻狗一样了,面对痛苦选择了麻木,只是适应的时候长了一点。
或许是从上次她对傻狗下死手过后慢慢发现,他并不是白榕,他是自己。
于是陆秋开始慢慢接受,曾经的痛爱,曾经的痛。
她开始跟傻狗说起自己的过去,她年轻的时候,陆伯还在的时候,他还爱着白榕的时候。
故事从日暮讲到黄昏,傻狗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他想象不到母亲有这样的过去,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将所受的痛苦再次施加在他身上。
傻狗并没有选择原谅,他甚至爆发了,质问母亲多年来对自己的虐行难道只是因为心中对自己父亲的愤恨?
陆秋抱着已经长大的儿子,就像曾经抱着白榕那样,她更咽着,乞求着原谅。
傻狗原谅不了她,至少没有理由,就算不计较多年来的皮肉之苦,他从小被剥夺的爱,又该如何补偿。
陆秋没有强求,她也没有希望过儿子能原谅她,她甚至都不敢保证自己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暴行。
不过陆秋在意了,开始在意她身边这唯一的骨血。
“永远…不要让别人发现你的秘密,知道了吗。”她如是说道,就像当年自己的父亲劝解自己一样。
从山间到田野的尽头,她又来到了这里,先祖之树的光芒依旧晖映着大地。
陆秋带着傻狗,踩过叠满秋叶的泥土,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来过这儿,树洞里熟悉的光斑浸湿了陆秋的双眼。
传闻在先祖之树下,虔心祈祷,灵树便能帮助实现一生一次的心愿。
傻狗从未见过眼前这颗树,即便它离自己的家并不遥远。
他只听说过,听莫爷爷也说过,这是村里信奉的神树,金光熠熠,圣无可渎。
他正想着什么时候能来看看,没想到带他来的居然是自己的母亲。
“我……”傻狗咬着唇,他看到妈妈正呆呆着凝望着高高的金色树洞。
于是,他也许了个愿望。
我希望,能有一个人来爱我。
……
那天过后,陆秋和傻狗的关系融洽了许多,就连村里的人看到,都说陆秋似乎比以前温柔了。
傻狗依旧还呆在药窖里,偶尔出去和莫爷爷上山采药,时间久了,他也开始向往更外面的世界,毕竟孩子的心总是关不住的。
莫爷爷也看出来他的小小的躁动,便说:“村街那里头有家文房,你不是老说不喜欢傻狗这个名字吗,去学些个字儿,自己给自己取个好听的名儿啊。”
傻狗被他说动了,每当窖字里闲下来,他便跑到那头的文房里,白嫖听上几节课。讲课的说卖字帖,傻狗就跑回家,从稀碎的陶碗里摸出几块零钱。
一来二去,傻狗非但没有耽误窖子里的活,反而开始能学着帮莫师傅记账,而文房一学季过去了,只有傻狗一个人听完了课,也因为这样稀里糊涂当了个第一。
“《百草经》十三页,第六行。”莫师傅开始抽问。
“萤…晶草,矮…株通碧…体,味苦,性…寒,按茎—揉…搓叶端可发出淡蓝色光…泽,可用于…浮毒…虚火。傻狗虽然说得磕磕巴巴,但却是一个字没错。
莫师傅一边点头称赞,一边问他大概学会了多少个字,傻狗说不知道,他只翻出一堆字帖,厚厚的一叠大概有两本书那么高。
莫师咯咯得笑了笑,问他想好给自己取的新名字了吗,傻狗摇摇头说没有,他不知道名字该怎么取才好。
莫师傅也没有给建议,只说让他自己想。
回到家,傻狗跟妈妈说想给自己取个名字,陆秋闻言并没有说什么。
傻狗知道,他不能随父亲姓白,这无疑日日拿刀戳陆秋心窝。他也不能姓陆,因为他能感受出来,母亲不想让他和自己同姓。
傻狗把所有字帖都翻了出来,铺到床上,映合着烛灯,他找了一夜。最后还是在《百草经》里挑出两个字。
芃瑰。
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花的名字,它们要么无处寻,要么花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