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他来说,广州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与新奇。
坐在爸爸开往广州的小汽车上,看着车窗外快速闪过的高大的细叶桉树和远处不停后退的田野,他的脑海里浮想联翩。
所谓未出过远门是指在他的记忆中。他的外公本来就在广州工作,是某机关杂志的领导,妈妈说过他是在广州出生的,而且在他一到三岁那几年,年轻的妈妈经常带他到外公这边小住。还说那时候偶尔还会坐坐火车,当时的火车并未通到他们这里,通常是要坐一段长途汽车,到了附近一个城市才能转乘火车。他和很多小孩一样,喜欢坐火车。但他对这些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即使家里还有几张他小时候和妈妈在广州动物园拍的黑白照片。
就要来这个外公大半辈子工作的所在地上学,他自然地想起外公。在他上小学那年外公才退休回老家养老,他对外公的记忆也只是从这时候开始。这位廉洁奉公的外公可谓两袖清风,直到退休,在广州还没有一处房产,甚至连一件象样的对于乡下人来说有所区别的贵重点的物品都没有。慈祥的外公也从未向外孙提过在广州的工作和描述过广州这座城市,也许是因为他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他每次去探望外公时,都见到外公家里放着许多从广州寄过来的《求是》、《南风窗》之类的杂志报刊。外公有时见到外孙来了,就拿起刚寄到的某本杂志对他说,“不管白猫黑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小平同志的观点就是好哇!”“你看,事实证明改革开放的路线是正确的,现在国民生产总值显著地提高,人民的生活马上就要好起来了!”见到孙辈的一脸茫然,又有点扫兴地嘎然而止。而这个外孙只对杂志上的插图感兴趣,他喜欢美术,遇到好看的插图,例如:紧密团结在一起握着拳头高叫口号的工农兵、寒风中傲放的英雄树红棉,万山素裹千里雪飘中的长城,都想对着描画下来。
他还想起那个只比自己父亲小几岁的堂兄说过,以前曾经骑自行车到广州呢,但由于没钱投宿过夜,所以每次都是一日就来回。虽然他们的小镇离广州并不远,但当时坐长途汽车在那条破烂的国道上总要颠簸四个小时才到达广州。直到今年高中毕业,他骑自行车最远的路程,也只不过是从他们小镇到达20公里外所属的地级市区,堂兄长的壮举让他佩服了很久。
现在终于来到广州了,它并没有想象中的繁华,经过的街景也不见得有多现代。路上的自行车多到几乎占据整条马路,汽车只能缓慢而行,但这一切对于他来讲还颇有新鲜感。其实这里的街道和他所在的城市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总的来说只不过市区大很多而已,他觉得自从进入市区开始,他们的车开了大半天才来到他们要去的那所学校。
学校的校园倒比较新,看上去像是一个建好没几年的校区。校园虽然不大,但依山而建,楼宇高低错落,环境别致。由大门口延伸到校园中心的主干道上人来人往,大多数提着行李像是新生。还有校道两旁的各系迎接新生的一排排接待人员,这景象有点象他们镇上的墟市,热闹非常。父亲向门卫问明新生报到处的位置后,就直径开车过去,到达那座相对较旧的大楼前。其实这并不是新校区,而是由旧校扩大,在周边新建了几栋教学楼和图书馆。旧的大楼就是行政办公室的所在,入学手续就在此办理。办手续的人没有想像的多,他们很快便办好手续并拿到了宿舍锁匙。他提着两大包的行李大步走在前面,既兴奋又激动,出到校道后,直朝着宿舍大楼方向跑去。父亲则提着另一个行李袋跟在后面,带着同样的心情,于是也不喊儿子慢点,仿佛自己后生了十几年,象年青人一般神采。
他跑到一栋大楼前面,按教导老师的指点这栋楼应该就是男生宿舍,他也不多看直奔宿舍楼大门。没想到门口正好有个女孩走出来,两人差点撞上。显然那女孩被惊吓得有点花容失色,她急忙闪让了一步,对他尴尬的笑了笑。反之,他因为突然刹住脚步,以至手提的行李左右摇晃几乎让他失去平衡而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稳,他张口喘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想不到男生宿舍此时会出现个女孩。
不得不说,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让他眼前一亮。她齐耳根长短的秀发,脑后颈椎以上剃着短短的发脚,这是当时最流行的少女发型。身上穿着浅灰色的印着抽象图纹的圆领t恤,下身是一条杏黄色及膝短裙,裙下外露着一双藕条般的纤纤玉腿。这身打扮对于这几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读圣贤书”的高中生涯的他,算是第一次见到。在高考后那个漫长的暑假里,经常和他一起聚会,一起谈高考的得与失,谈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谈论未来前程的几个女同学也偶然有过类似的衣着,但这位女孩,让他感到无比的新鲜和某种以前从未有过的说不出的感觉,更让他怦然心动的是她白净的瓜子脸上那双大眸子含笑流转。
“你好”那女孩友好地向他点了点头。新学期还未正式开始,进入男生宿舍大楼虽然不算得什么,但此刻与一冒失的男生差点撞上,她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道红晕,看到他正腼腆地把视线转移到自己的手上,便作出了不必要的解释,提了提手上的一袋洗手衣粉,含笑说:“呃,我是来借洗衣粉的。”
“不好意思,”他也为刚才的莽撞而道歉,并顺便问了句,“呃,请问,新生宿舍怎走?”
她顿了一下,说:“建筑系往左,土木工程系向右。”然后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就出门而去了。留给他一阵的诧然、悸然和怅然......
这座宿舍大楼是个四合院式的平面格局,一个“口”字形,四周是建筑的主体,中间是一个院子,走廊在院子那侧四周连通,而在建筑外围的那一面墙就开着窗户,宿舍楼的大门口却在西面。他和父亲很快便找到了他的宿舍。学校的宿舍都大同小异,约4米宽的开间9米进深,进了门,一边是个洗手间另一边是一排衣物行李柜,中间为过道,再进来在洗手间那边靠墙摆着三张上下两层的床,靠储物柜那边是一排六张写字台,尽头对着门口的那面墙全是窗户,窗前也摆着书桌。父亲说他的床位在靠洗手间的下铺。这时宿舍没其他人,除了靠窗的那张床上下铺已经铺着凉席而且堆放着些被单和衣服之类的物品,显然已经有人住进来了,其它的床位还是空着的。天气炎热,父子俩满身是汗,放下行李后,父亲找到天花吊扇的开关,开了风扇就坐在床边乘凉。而他边舒展着提行李累了的手边走到窗前。楼下是几个小型篮球场,过了篮球场就是学校的围墙,看到那里有个小侧门。更远点是一座小山,山上树木葱茏,知了的鸣声从山那边和小球场四周树上的相呼应,由远而近,忽又由近而远不断起伏。此时正值中午,学校那个侧门不时有学生拿着行李回进来。他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双手举过头伸了个懒腰,心中对大学的学习生活,对未来充满无限的憧憬。
父子二人休息了一会,就把行李摆放在床上,然后到学校大门外的餐馆吃午饭。饭后,细心的父亲又带着儿子在附近的的小超市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到那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因为回去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父亲就不逗留,他们直径回到停车的大校道。
上车之前,父亲流露出前所未见的关爱。他再次叮嘱道:“阿东,自己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啊。”
“嗯”他也有点不舍,动容地回应。
“你有什么事,就给爸写信,如果不够钱花了告诉爸,爸给你汇钱来。”父亲好像早就想好嘱咐的说话,但临别这刻千言万语竟然化为了这么简单的一句。
写信?父与子?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他从未试过同父亲写信。记得以前小时候老师教写信时,布置过写一封信的作业,他是写给一个表哥,当然那只是作业并不是真正寄出的信。然后第一次通信的就是与他的考到不同地区上学的初中同学。如今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自己独立生活。在现时的条件下,打个电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刚才见到学校门口的马路边就有一排的电话亭,但打个长途电话不是一般的贵!最普遍的联系方式还是通信。对于一个在小镇里说着当地方言长大的孩子,突然叫他用文字向父母写信,真不知如何表达情感,甚至开头说一声“亲爱的爸爸”都是怪别扭的。
“好的,爸,我知道了!”儿子最后比父亲从容。年少的人面对生活的信心比父亲强无数倍,他提着刚才买的生活用品,看着父亲。父亲上了车从车窗伸出头来,挥手示意他回宿舍。此时他看到父亲的脸容格外的清晰,在已经倾斜的阳光照射下,父亲眼角的那几条皱纹立体深刻,晶莹的汗珠正不断地从灰白的鬓边滑落。他也向父亲挥手等父亲先走,父亲才摇起老旧的玻璃车窗,然后开动汽车。
他目送父亲的车缓慢地驶出校门。随着父亲的车徐徐远去最后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感觉到,自此家在远方,自己一个人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