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书局曹寅官邸,秋日凌晨,曹寅在床上半躺半仰着,额头上敷着凉毛巾,虚弱却兴奋地看着床前的老伴李敦英、大儿媳田凤华、二儿子曹颙、孙子曹雪芹。
李敦英坐在官帽椅上哭成了泪人。
田凤华啜泣不止。
曹颙眼泪汪汪。
曹雪芹在田凤华的怀里惊恐地看着曹寅。
曹寅拼尽全力,断断续续地给家人说话。
曹寅对曹颙:“去城门外看看,你周姨娘,曹頫一家和玉莲、雁儿来到没有,再来不到,就见不到了。”
曹颙:“嗯。”
曹颙走出。
曹寅吃力地伸出左手,伸向老伴李敦英。
李敦英两只手捧住曹寅的手:“老爷!”
曹寅:“衙署里的事,我都给大哥说了,你不用操心。”
李敦英:“嗯。”
曹寅:“给皇上卖的人参,卖够给皇上的银子,就先给皇上。”
李敦英:“嗯。”
曹寅:“皇上给的铜榷生意,让大哥照应着做下去。”
李敦英抽泣:“嗯。”
曹寅:“每年给皇上送的鲥鱼、变蛋、酸梅酱等等,按往年的规矩送。”
李敦英:“嗯。”
曹寅:“东院给曹頫,西院归咱家。”
李敦英:“嗯。”
曹寅:“城西的田亩归曹頫,城东的田亩归曹颙,城南城北留给你。”
李敦英:“嗯。”
曹寅:“藏书楼和楼里的书,全归芹儿和凤华。”
李敦英:“嗯。”
曹寅:“义学,义仓,戏班,由你供应。”
李敦英:“嗯。”
曹寅:“扬州、苏州的家产别业,归你掌管。”
李敦英:“嗯。”
曹寅:“两个闺女,都不让她们来看望了,我等不得了,等殡埋的时候让她们一并儿哭吧。”
李敦英抽泣:“嗯。”
曹寅:“我走了,你要好好活着,照顾好你自己的身体。”
李敦英:“嗯。”
曹寅:“管好咱的家。”
李敦英:“嗯。”
曹寅:“我走了,别难为她,她也怪可怜的,慈悲为怀吧。”
李敦英:“嗯,不难为她。”
曹寅:“只要楝亭还有一砖片瓦,就要保住凤华她娘儿俩的吃穿住。”
李敦英:“嗯,务必的。”
田凤华哭着:“爹。”
曹寅对田凤华点点头,转向李敦英:“看好咱孙子。”
李敦英:“嗯。”
曹寅看着曹雪芹。
曹雪芹试着伸手拉曹寅。
曹寅的目光转向田凤华:“凤华。”
田凤华哭着:“爹。”
曹寅:“你和你婆婆情同母女,这是你们婆媳俩的缘分,也是老曹家的造化。”
田凤华哭着:“嗯。爹。”
曹寅:“以后就是你和你娘相依为命了,留给你娘的家产,就是你们婆媳俩过生活的费用。想来应该够了。”
田凤华哭着:“爹,我要爹活着,我不要家产。”
曹寅流泪:“爹哪里不想活着,这都是命,人不能给命犟。”
田凤华放声大哭:“爹!”
曹寅:“凤华儿不哭。”
田凤华忍住哭却忍不住泪。田凤华的泪扑扑簌簌落在曹雪芹脸上。
曹雪芹看看田凤华,看看曹寅。
曹寅:“凤华,爹有万万千千的话想给你说,可是爹没气力了,想必你都懂得。”
田凤华点头:“爹盼望的,就是凤华应该做到做好的。”
曹寅高兴却吃力地点点头。
曹寅注视曹雪芹。
曹寅用尽平生气力,往上挺了挺身子:“让我再抱抱我孙子。”
田凤华轻轻地把曹雪芹放在曹寅身旁。
曹寅伸手拉曹雪芹。
曹雪芹会意,顺从地趴在曹寅身上,低声哭着啊啊呀呀。
曹雪芹的泪滴在曹寅脸上。
曹寅露出一丝笑意,努力亲吻孙子。
曹寅看着孙子,少气无力,断断续续:“芹儿,爷爷盼你康健成长,会读书了就多读书,读好书;也要能上得去马,拉得开弓,能文,也要能武。若有机会报效家国,你就尽情施展;若无缘报效家国,你就另辟蹊路,做一番如丽日光风那样的功业,泽被苍生,惠济来世。”
曹雪芹对着爷爷啊啊呀呀说个不停。
曹寅转向老伴和儿媳:“楝亭曹家就这一条儿根苗儿,我就拜托你们二位了,我欠你们的,来世补偿。”
李敦英哭:“老爷。”
田凤华哭:“爹!”
曹寅:“若是家道许可,芹儿入塾前,看看能不能学一年两年武功。纵然成不了功名,总也不至于任人欺凌。”
李敦英:“老爷说到哪,我做到哪。”
田凤华:“爹,凤华砸锅卖铁也让芹儿学两年武功。”
曹寅轻轻点头。
曹寅:“栖云观乔道长是我挚交,已有信给他。家里若是遇到危难不好解脱时,可请乔道长相助。”
李敦英:“嗯。”
曹寅艰难地:“芹儿还小,这些年要防火,防水,防病,防曹……”
房门响。
曹寅收住话头。
周秋丽和曹颙曹頫两家人进来,曹頫走在前头。
次日天亮,曹寅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即闭上眼睛,断了气息。
曹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干嚎的哭声汇在一起。
门童传报:“驿马送圣药到!”
深秋,从扬州书局到扬州运河码头的路上,曹家送葬的灵队从书局到码头占据整个道路。
曹寅的灵柩在前,棺椁上罩着彩纸扎的房子,彩纸房的式样酷像楝亭楼。八个壮汉抬着棺椁。
孝子们的车队在棺材后。第一辆骡车上是李敦英,第二辆骡车上是周秋丽,第三辆骡车上是田凤华和曹雪芹,第四辆骡车上是曹颙和曹頫,第五辆骡车上是马玉莲和她的女儿曹雪雁,第六辆骡车上是陶秀清和她的三个儿子,第七辆骡车上是曹二秀。
李敦英是黑绸秋装。周秋丽是白绸秋装。其他人则是素衣素裳披麻戴孝。
一向不爱哭的曹雪芹受了大人们哭声悲情的感染,哭得特别响亮。
扬州运河码头,曹寅的棺椁装上一艘官船。
李敦英带着孝子们上船。
秋雨中,李敦英一行乘坐的官船在运河里向北行驶。
田凤华坐在船舱的第二排,搂着曹雪芹,慈爱地看着曹雪芹。
曹雪芹睁大眼睛看着田凤华的脸。
田凤华:“咱们在送你爷爷的路上。你爷爷走了,咱家的天塌了,儿子,你要跟着娘受些风雨了。”
曹雪芹乖乖地听。
初冬的一个下午,北京通州境内张家湾附近曹家坟地,雨雪霏霏。
一片古柏。古柏丛中6排坟墓,从东北向西南依次是曹寅的老爷爷曹锡远,爷爷曹振颜,父亲曹玺、叔父曹尔正,前妻、弟弟曹荃,儿子曹顺。
曹寅前妻的墓穴内棺槨旁,承办丧事的人给曹寅挖好了墓穴。
曹寅的棺椁下葬。
李敦英和儿孙们哭声动天。
李敦英坐在骡车里哭得昏天昏地,她怀里揽着哭肿了眼睛的曹雪雁。
周秋丽坐在骡车里哭得伤心悲痛。
田凤华在靠近墓门左前角的位置,怀里揽着曹雪芹,跪在湿泥里,哭得肝肠寸断。曹雪芹哭哑了嗓子。
曹颙跪在田凤华右边,哭得昏天昏地。马玉莲跪在曹颙对面,哭得声嘶力竭。
曹頫跪在曹颙右边,哭得悲悲切切。陶秀清跪在马玉莲左边、曹頫对面,她的哭声若有若无。
曹頫的三个儿子依次半蹲在曹頫右边,左顾右盼看热闹。
曹大秀和曹二秀跪在陶秀清左边,哭得泪人一般。
葬仪主持人是五十岁上下的皇宫大内梁主管。梁主管右手里提一只钻了孔的陶盆,到骡车前和李敦英交谈片刻,然后走到墓门前,将陶盆倒扣在墓门前面中间位置的地上,盆下面罩着一块砖。
梁主管走到田凤华近前,弯下腰,高声对田凤华:“曹家大少奶奶,请安排曹老爷的长孙曹雪芹为曹老爷摔墓盆,就是江南人说的坟前盆。”
田凤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大人,应该让颙弟摔俺爹的墓盆吧?”
梁主管高声:“小儿不压长门孙,就是曹雪芹摔你公爹的墓盆。”
田凤华抱着曹雪芹凑到陶盆前。
曹雪芹看着陶盆发怔。
田凤华对曹雪芹:“儿子,摔盆。”
曹雪芹伸手摸摸盆,然后哭着伏在田凤华怀里。
田凤华对梁主管:“老爷,我儿子还小,他还不会给他爷爷摔盆,我能替孩子摔吗?”
主持人:“那不行。摔这个坟前盆,不是对过世的曹老爷行孝,是承继曹老爷的家业。”
田凤华:“啊?那更应该让颙弟摔。”
梁主管:“那不行,曹颙没有承继曹老爷家业的资分。”
田凤华:“那还有谁呢?”
梁主管:“只有曹老爷的长门长孙曹雪芹能摔这个墓盆。曹颙是次子,不是长子,没有资格摔这个盆。别人更不行。快,快,让曹雪芹摔盆。”
田凤华:“老爷,还是让俺颙弟摔这个盆吧。”
梁主管严肃地:“天下没这个礼数,次子不及长门孙。这事不容商量。”
田凤华:“那咋办呢?我儿子忒小,不会摔盆;我也不想让我儿子承继我爹的家业。”
梁主管:“这不是你说了算。这是老圣人定下的规矩。这样吧,你抱着曹雪芹,你把着曹雪芹的手,拿起盆子摔了,摔烂就行。”
田凤华:“能让俺娘抱着芹儿摔吗?”
梁主管:“曹雪芹毕竟是你儿子,刚才已和老太太商量,老太太就是这样安排的,曹雪芹能摔就是曹雪芹摔,曹雪芹不能摔就是你把着你儿子的手摔。快快快,孝子们亲戚们都等着呢,雨变成雪了,越下越大了。”
李敦英在骡车上喊:“凤华,快些吧。”
曹颙在旁边催:“嫂,这是老规矩,你把着芹儿的手摔吧。”
田凤华难为情:“行吧。”
曹頫在曹颙旁边用恶狠狠的眼光看着曹雪芹。
田凤华把着曹雪芹的手,帮曹雪芹提起陶盆,在备好的半块砖上摔烂。
曹雪芹好奇地看着田凤华。
田凤华抱着曹雪芹回到原来位置。
梁主管高声发令:“烧纸钱!烧牛马纸楼纸房!”
忙事的人烧纸牛纸马纸轿纸房纸钱。
曹寅的墓堆起。
曹玺墓前,李敦英率全体孝子们烧纸上香。
曹荃墓前,曹頫全家烧纸上香。
曹顺墓前,田凤华抱着曹雪芹烧纸上香。曹大秀、曹二秀、曹颙、马玉莲陪在田凤华身边帮着烧纸上香。
运河张家湾码头,雪雨日,一只官船在码头等待。
曹颙坐在船舱里怄气。马玉莲带着曹雪雁劝曹颙。
李敦英一行在码头上和曹大秀道别。
曹大秀:“娘,你多保重。我很想留你在北京住些日子,只是你离不开你孙子,而凤华却无心在北京停留。”
李敦英:“自芹儿到家,直到今天,我没有一天不看着这孩子,我也真想偎着你住些日子,可是我真是放不下芹儿。就让我回去吧。你也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曹大秀:“我还好。娘,实在放不下你孙子,那就回吧,你多保重。”
李敦英:“俺就要上船了,你和凤华她们道个别吧。”
曹大秀:“二秀去看俺婶儿了,说然后去我家里住一两天。”
李敦英:“她给我说呢。”
曹大秀:“曹頫让我给娘带话,他家人陪俺婶住些日子再回。”
李敦英:“就这吧,我上船了。”
曹大秀:“还一件小事呢,娘,你外孙福彭会读书了。”
李敦英会意:“往下不要说。江山都是你家的,你家买书还不容易?你爹把书楼给你侄子了,你爹定的书楼规训你知道,书不出楼,不析分。你要看上楝亭的任何家产,我作主,送给你,但我孙子的书不能分。”
曹大秀半真半假:“老太太你偏心!就知道给你孙子,外孙都不给。”
李敦英:“不说了,我上船。”
曹大秀:“我先送你上船。跟我来,娘。”
曹大秀送李敦英上船。
曹大秀回到岸上和田凤华洒泪惜别。
曹大秀:“凤华,咱爹走了,有咱娘,有颙弟,有我,你有难处就开口。记住常给我写信。”
田凤华点头,流泪:“姐,你多保重,别为我担心,我和芹儿一切都好。”
曹大秀:“咱爹走了,楝亭的天塌了,颙弟能顶起来当然好,若是顶不起来,就该你当仁不让了。”
田凤华郑重点头。
曹大秀:“咱爹走了,咱娘能不能支持得住,我很担心,但我很无奈,就拜托你替我行孝了。”
田凤华:“姐,照顾咱娘是咱们的责任,姐放心,我会尽心尽力,哪儿做不好,姐多提示。”
穿一身道袍的周秋丽在一个青年道姑陪同下来到码头。
众人瞩目周秋丽。
周秋丽对着李敦英施道家礼以示拜谢。
李敦英惊讶地看着周秋丽,点头表示还礼。
周秋丽对曹大秀、田凤华施道家礼。
曹大秀、田凤华还礼。
周秋丽对坐在船上的曹颙一家施道家礼。曹颙一家没有发觉。
运河上,宽大豪华的官船里,李敦英一家六口人坐在船里。
李敦英满脸悲伤,坐船舱前端第一排。
田凤华表情凄惋,抱着曹雪芹坐第二排右端。曹雪芹静静地看着船外的河水和落在水面上的雪花。
曹颙和马玉莲带着曹雪雁坐第三排左端。
曹颙一脸失落。马玉莲表情淡然。曹雪雁两眼含泪。
曹颙站起,走向船舱后部,看着船舷下的水流,皱着眉头,郁郁不乐,长吁短叹。
马玉莲跟过来,轻声对曹颙:“咱家是来出殡呢,不是来生闷气呢,你不安慰娘,你还装样子,像话吗?”
曹颙愤愤不平,压低声音:“我还是不是咱爹的儿子?大哥不在了,这坟前盆还不该我摔?为啥宁可让一个不满一岁的孩子摔?”
马玉莲:“那能怪谁?谁叫你不是爹娘的长子呢。”
曹颙:“有我在,怎么也轮不到芹儿呀。”
马玉莲:“芹儿是长子的长子,就该他摔。”
曹颙:“谁定的这混帐规矩,让人倒憋气。”
曹雪雁抹着泪追来,站在马玉莲近前:“娘,雪芹能在我爷爷坟前哭,为啥不让我哭?”
马玉莲:“你是女孩子。”
曹雪雁:“那你和大娘也是女的。”
马玉莲:“我和你大娘嫁到曹家,是曹家的人。”
曹雪雁:“难道我不是曹家人?”
马玉莲:“你,现在是,但长大了要嫁人,嫁了人就不是了。”
曹雪雁:“大姑二姑为啥能在坟前哭?”
马玉莲:“你大姑是王爷家的人,咱家不好难为她。你大姑去了坟前,你二姑也跟过去了。其实你大姑二姑都不能到坟前哭。”
曹雪雁:“不公平,不讲理。”
曹颙问马玉莲:“二秀为啥不和咱一起回?”
马玉莲:“我去看咱婶儿,咱婶儿说想二秀,留二秀和曹頫全家一同住几天。”
曹颙:“曹頫保准要对着咱家折腾事儿,咱家只有二秀能上他的当。还有周姨娘,她怎么也不回呢。”
马玉莲:“周姨娘没去咱婶家。你刚才没看见周姨娘?”
曹颙:“我没看到。她怎么不坐官船回江宁?”
马玉莲:“通州有个尼姑庵,周姨娘去了那里。她把她的房门钥匙给了咱嫂,咱嫂给了咱娘。”
曹颙:“周姨娘在,像个疮;走了,却也让人怅然。”
马玉莲:“娘问咱愿不愿住周姨娘的房子,我说咱们还住雪砚楼吧,习惯了。”
曹颙:“不住楝亭楼,在咱娘眼皮子底下不自由。”
马玉莲:“咱娘说,把周姨娘的屋子当库房,把放在园子里的值钱的东西挪到家里来。咱娘住咱爹的房子,咱嫂住咱娘的房子,咱嫂的房子留备他用。”
曹颙:“咱嫂住哪去?”
马玉莲:“咱娘住咱爹的房子,咱嫂住咱娘的房子。”
曹颙:“这对咱不利,咱的亲娘成了咱的后娘,咱嫂的后娘反倒成了亲娘。”
马玉莲:“不会吧?咱娘还能对咱差了?”
曹颙:“咱娘对二秀就不如对大秀好。”
马玉莲:“咱姐做的好。二秀啥也不会做,就听她相公的,没完没了地从咱家要东西。”
曹颙:“那是二秀家穷,大秀家富。”
官船的前排,李敦英转回身对田凤华:“凤华,回到江宁,我住你爹的屋,你和芹儿搬我那屋住。楼下东厅做库房,西厅留作他用。”
田凤华:“娘,问问颙弟和玉莲,看他们想不想住娘的房间。”
李敦英:“你是老大,娘要你守在身边,还有芹儿。”
北京皇宫太极殿,康熙皇帝上朝。
一位大学士跪地侍侧。
四个宦官在旁跪着等候吩咐。
大学士拿着几份奏折向康熙报告:“启禀皇上:苏州织造李煦奏颁赐药饵未到曹寅即已病故折。”
康熙接过奏折,表情严肃沉痛,浏览多时,唏嘘再三,拿起朱笔,在奏折上朱批:
知道了。
大学士展开另一份奏折:“苏州织造李煦奏代管盐差一年以盐余偿曹寅亏欠折。”
康熙:“念。”
大学士念:
臣李煦跪奏:
江宁织造臣曹寅与臣煦俱蒙万岁特旨,十年轮视淮鹾,天恩高厚,亘古所无。臣等虽肝脑涂地,不能报答分毫。乃天心之仁爱有加,而臣子之福分浅薄。曹寅七月一日感受风寒,辗转成疟,竟成不起之症,于七月二十三日辰时身故。当其伏枕哀鸣,惟以遽辞圣世,不克仰报天恩为恨。又向臣言江宁织造衙门历年亏欠钱粮九万余两,又两淮商欠钱粮,去年奉旨官商分认,曹寅亦应完二十三万两零,而无赀可赔,无产可变。身虽死而目未瞑。此皆曹寅临终之言。
臣思曹寅寡妻幼子,拆骨难偿,但钱粮重大,岂容茫无着落。今年十月十三日,臣满一年之差,轮该曹寅接任,臣今冒死叩求,伏望万岁特赐矜全,允臣煦代管盐差一年,以所得银余,令伊子并其管事家人,使之逐项清楚,则钱粮既有归着,而曹寅复蒙恩全于身后,臣等子子孙孙永矢犬马之报效矣。伏乞慈鉴。臣煦可胜悚惶仰望之至。
康熙:“嗡,朕再看看。”
大学士将奏折呈给康熙。
康熙浏览片刻,取朱笔批谕:
曹寅与尔同事一体,此所奏甚是。惟恐日久尔若变了,只为自己,即犬马不如矣。
康熙将奏折退给大学士:“退李煦。”
大学士:“是!”
康熙:“还有要折么?”
大学士:“江西巡抚郎廷极奏请以曹寅之子曹颙为江宁织造。”
康熙沉吟:“郎廷极奏请以曹寅之子曹颙为江宁织造。”
大学士:“着。”
康熙:“郎廷极怎么说?”
大学士看奏折:“窃照江宁织造曹寅在扬州府书馆病故,已经具疏题报。今有江宁省会士民周文贞等,并机户经济王聘等,经纬行车户项子宁等,缎纱等项匠役蒋子宁等,丝行王楷如等,机户张恭生等,又浙江杭嘉湖丝商邵鸣皋等,纷纷在奴才公馆,环绕具呈,称颂曹寅善政多端,吁恳题请以曹寅之子曹颙,仍为织造。此诚草野无知之见,天府重务,皇上自有睿裁,岂臣下所敢妄为陈请,奴才亦不敢遽以入告。因身在地方,目睹舆情,亦足征曹寅生前实心办事,上为主子,下为小民也。谨据实具折奏闻。奴才曷胜冒昧悚惶之至。”
康熙伸手接奏折。
大学士将奏折呈上。
康熙浏览奏折。
康熙在奏折上朱批:
知道了。
康熙沉吟:“以曹寅之子曹颙为江宁织造。曹颙,就是连生吧,方才二十二岁,为江宁织造。”
康熙对大学士:“此事缓议,容朕斟酌。”
大学士:“着。”
数日后,康熙皇帝上朝。
一位大学士跪地侍侧。
四位宦官跪在一旁听候使唤。
康熙看着一位宦官:“正傻子。”
宦官正傻子:“奴才在。”
康熙:“你去内务府,将梁总管给朕找来。”
傻子:“着。”
正傻子小步走出。
康熙批阅奏章。
正傻子带梁总管进来。
正傻子对康熙跪地:“禀报主子,梁总管到。”
穿三品官官服的梁总管对康熙跪地:“启禀皇上,奴才到。”
康熙看着梁总管:“尔传谕内务府曹颀,特命李煦代曹寅管盐差一年,著曹颙看着将该欠钱粮补完。倘有什么不公,可由曹颙奏折给朕。钦此钦遵。”
梁总管:“着!奴才记下了。”
江南的官员将曹寅牌位立入江南名宦祠。
江宁的官员将曹寅牌位立入江宁名宦祠。
楝亭楼二层东厅,李敦英住进曹寅生前住的房间。曹寅的卧室成了李敦英的卧室,扬州书局画师给曹寅画的肖像挂在西墙上;曹寅的书房成了李敦英的女仆苏巧儿的住室;曹寅的会客室成了李敦英的茶室;曹寅的小库房成了李敦英的小库房。
楝亭楼二层西厅,原李敦英的住室成了田凤华和曹雪芹的住室。最东的一间是田凤华的小书房,曹寅小书房里的书桌连同文房四宝全由李敦英给了田凤华;从东向西第二间是田凤华和曹雪芹的卧室;从东向西第三间是女仆赵嫫嫫的住室,壁炉边附设简单的炉灶;最西头一间是田凤华的小库房。
曹泉在楝亭楼李敦英房间门外:“禀报老当家的。”
李敦英坐在茶桌前品茶:“曹泉吗?有事进来说。”
曹泉进来,向李敦英作揖:“老当家的安好。”
李敦英:“说吧。”
曹泉:“苏州李织造老爷派人送喜信来,李老爷的儿媳生一千金,取名李芳。”
李敦英沉吟:“生一千金,取名李芳。喜事啊。”
李敦英思考:“只可惜家里刚出了殡,不能出席亲戚家的喜事。”
曹泉:“老当家的说的是。”
李敦英:“明天我封一千八百两银子,你去苏州送给李老爷,算作我家的贺仪。”
曹泉:“是。”
李敦英:“去吧。”
曹泉退下。
田凤华带着曹雪芹进来:“娘,我今儿带芹儿出去走走。”
李敦英:“天像是要下雨?”
田凤华:“不怕,下不大。我就是想让芹儿看一看江南的雨景。”
李敦英:“那就去吧。凤华,有个事要告知你。”
田凤华:“娘说。”
李敦英:“苏州你表嫂生了个丫头。”
田凤华:“好啊。”
李敦英:“咱家都是重孝子,不能去亲戚家,我封一千八百两银子,明儿差曹泉送去。”
田凤华:“我该做什么?娘。”
李敦英:“不用做什么,知道就行了。”
曹二秀来到楝亭。
晚上,李敦英在卧室和曹二秀交谈。
李敦英:“你婶儿身体还好吧?”
曹二秀:“看着还好。在我婶家就停了两个时辰。”
李敦英:“去你大姐家了?”
曹二秀:“嗯,呆了三天。回来就回家了。”
李敦英:“福彭可好?”
曹二秀:“挺好,讨人喜欢,会读书了。”
李敦英:“你大姐的公公婆婆都好?”
曹二秀:“都好。”
李敦英:“你姐夫好吗?”
曹二秀:“还好。我姐说我姐夫比前几年身体好。”
楝亭雪砚楼马玉莲家会客室,马玉莲和曹二秀低声交谈。
曹二秀:“大姐的日子并不像咱想象的那样美满。”
马玉莲:“哪里不美满?”
曹二秀:“在那个家,什么事也不当家,她公公婆婆说啥是啥,她相公只听她公公婆婆的。”
马玉莲:“不会吧?”
曹二秀:“我原来也想着不会,看了三天,有了这个感觉。”
马玉莲:“不应该呀。”
曹二秀:“大姐说,她不会说满语,也不认识满文,她和婆家人交流不畅,以至于她公爹发话,福彭长大娶媳妇要找满族女孩子,或是会说满语的汉族女孩子。”
马玉莲恍然:“二秀,我知道你为啥不和俺们一块儿回来了,你是去大姐家探询你家霏霏和福彭的娃娃亲了!”
曹二秀发怔:“二嫂,你真神!”
马玉莲:“孩子才几个月,不该这样急不可耐。”
曹二秀:“他催我去探探大姐的口风。”
马玉莲:“他他他!他让你跳江你也跳?”
曹二秀:“那还不会。”
马玉莲:“你千万别让大嫂知道,大嫂知道了,你闺女和芹儿的娃娃亲就没指望了。”
曹二秀:“我不会告诉大嫂,你也别告诉大嫂。”
马玉莲:“不告诉。咱娘知道了吧?”
曹二秀:“没敢告诉咱娘。”
马玉莲:“那还有救。”
曹二秀:“可是,他说,不再设想霏霏和芹儿的事了。”
马玉莲惊异:“怎么了?”
曹二秀:“他说,咱爹死了,咱家不是织造老爷家了,芹儿不会有大出息。”
马玉莲恍然,情绪陡然冲撞,语气依然平淡:“很是,很是。楝亭曹家不是织造老爷家了,楝亭曹家的孩子不会有大出息了,你们老赵家少给俺家来往吧,别让楝亭曹家的穷气扑到你们身上了。”
曹二秀观察马玉莲:“二嫂,你生气了吧?”
马玉莲:“生啥气呢,俺家确实不再是织造老爷家了。”
曹二秀:“我给二嫂说的都是大实话。”
马玉莲:“明白。你看,是你给咱娘说,还是我给咱娘说,就说你家霏霏和俺家雪芹的事不再提了,因为俺家不是织造老爷家了。”
曹二秀:“他说先不给咱娘说,怕咱娘生气,过些时日再说。”
马玉莲板着脸:“你还是给咱娘说吧。你想想,俺家不是织造老爷家了,俺家的男孩子娶不上媳妇了,你曾经提念过你闺女和俺家芹儿订娃娃亲,那俺家还不得粘上你家?说不定哪天,俺家就托个媒婆,去你家送聘礼,那时候你家再拒绝,不如眼下就说明白,免得俺家还有念想。”
曹二秀:“是的,是的。她爹还说,霏霏长的特别俊美,说不定长大了能被皇上选美呢。”
马玉莲:“哎呀,那你们老赵家就是皇亲国戚了。你快去给咱娘说吧。”
楝亭花园,秋日,外
李敦英和曹二秀观景。
李敦英:“二秀,有啥话还不能在屋里说,非要到园子里来说?”
曹二秀:“和俺大嫂有关,怕俺大嫂听到。”
李敦英:“什么事,怕你大嫂听到?”
曹二秀:“其实也只有一句话。”
李敦英:“一句什么话?”
曹二秀:“她爹说的。”
李敦英:“她爹又说什么了?”
曹二秀:“以前说的,霏霏和芹儿订娃娃亲的事,以后不提了。”
李敦英:“不提了?你相公说的?”
曹二秀:“嗯。他说,俺爹死了,咱家的山倒了,天塌了,没啥盼望了,芹儿长大也没啥依靠了,不会有啥出息了,娃娃亲不能再提了。”
李敦英面带不悦:“不提了好。你回去吧,我知道了。回去告诉赵奎,楝亭曹家的孩子就是打了光棍,也不会去你们赵家求亲。”
楝亭楼二层西厅走廊田凤华用餐处,田凤华坐在小马札上,曹雪芹坐在圈椅里。
田凤华用小勺取了米饭喂曹雪芹。
曹雪芹推开小勺,自己伸手去桌上的米饭碗里抓米饭,他抓到杏核大小的一团米饭,尝试着放进嘴里。
田凤华观察曹雪芹。
曹雪芹有一种成就感,接二连三抓了几团米饭放进嘴里。
田凤华瞅机会用小勺取了米饭喂曹雪芹。曹雪芹抬起小手推开小勺,继续自己抓饭吃。
田凤华把小勺放进自己面前的饭碗里,看着曹雪芹抓饭吃。
曹雪芹抓的开心,吃的开心,表情欢悦。
田凤华端起自己的碗吃饭。
曹颙上楼,在楼梯口看到曹雪芹抓饭吃的情状,不觉心头一震,他大步来到田凤华饭桌前,极力遏制自己的情绪:“嫂,芹儿才一岁多,怎能让他自己抓饭吃呢?”
田凤华看着曹颙,心头感动:“二弟,原是我喂他的,可他推开小勺,硬要自己抓着吃。”
曹颙:“谁家的孩子能这么小就自己抓着吃?嫂,哪怕你先吃了再喂芹儿,也不能让芹儿自己抓着吃呀。有仆人你不用,咱娘和玉莲想给你搭把手你不让,你却这样让芹儿自己抓饭吃。”
曹颙抹泪。
田凤华:“二弟,对不起,我没想那么细。”
曹颙往回走:“嫂,人心都是肉长的。芹儿可是咱家的香火根苗啊,咱爹咽气前嘱咐我保护芹儿的安全啊,嫂,咱娘也为芹儿揪心呀。”
田凤华欲言又止。
曹颙转身走进李敦英房间。李敦英坐在官帽椅上抹泪。
曹颙:“娘,你哭啥呢?”
李敦英:“我看见芹儿自己抓饭吃,心里难受啊。”
李煦来楝亭。李敦英茶室,李敦英和李煦对坐在茶几前。
李敦英:“哥从家来,还是从扬州来?”
李煦:“我从北京回来,在扬州没停,下了船,换了轿,就来江宁。”
李敦英:“有着急事?”
李煦脸上现出笑容:“倒也不着急,是件家务事。”
李敦英:“老哥哥你说。”
李煦脸上现出笑容:“子清活着的时候,我的孙女芳儿还没出生,子清走了以后,接二连三的烦心事挤得我顾不上和三妹说正经事。”
李敦英会意:“哥你说。”
李煦:“我忖度已久,咱这老堂兄妹俩,几十年来比亲兄妹还亲。”
李敦英:“哥说的是。两个老人去世后,哥就是我最亲的人。我这几十年都是在哥的荫护下。这辈子对我惠助最多的,就是老哥哥。”
李煦:“我和三妹是这样,我和子清也是情同骨肉,义薄云天,亲兄弟未必能如此。”
李敦英:“是的,是的。子清在的时候,大事小事都想着老哥哥。”
李煦神情凝重:“为了赓续咱们这一辈人的深情高义,我有个想法,急着当面和三妹商量。”
李敦英:“哥,你说到哪里,我做到哪里。”
李煦:“三妹,你有孙子,我有孙女,可不可以让这两个孩子长大以后结成连理?”
李敦英开心:“哥,三妹我求之不得。只怕你嫌三妹家旁落中衰,不配老哥的荣耀。”
李煦认真地:“我和子清你们两个可以说是一辈子的交情,我落魄的时候,是子清奋力相助,现在子清不在了,你这个老哥哥怎么能用那种势利心对三妹。”
李敦英:“老哥哥,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只能说感恩了。”
李煦:“三妹,我不求你马上就为两个孩子出具婚约,我只要三妹记着,大哥有这个念想。”
李敦英:“老哥哥放心。只要老哥哥有这个美意,三妹更是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