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那个女孩时,她长着十四五岁般稚嫩的模样。】
我叫聂清运,笔名鸿澜,是个漫画家。
当年我见到她的时候,我才23岁,画着不起眼的戏子漫画,粉丝很少,所以出版社也不怎么催稿。只有在其他漫画家真的交不了稿的时候,手机才会响起出版社编辑的催稿电话。可以说我画画多是自娱自乐。有时网上约稿也能赚几口饭吃。
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在市内精神病院做护工,叫宋伟静,联系不多。那天她给我打来了电话,我还以为是编辑催稿。
她说有个孩子想见我。
“她写了……一部小说,想请你帮忙画一下。”宋伟静说的很小心,似乎在隐瞒什么。
“她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我吸溜着手中的香辣牛肉面,对她的话不屑一顾,“真他妈有意思,好孩子能去精神病院吗?”
她不知道怎么和我解释,在电话那头像音频播放设置了三倍速,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也不打算叫她按暂停键倒带,吹吹面汤的热气,嘴唇嘬住面桶下檐狠命灌一大口,胃中一股炎浪炸裂开,顶着翻腾的食物残渣向上——
“你到底画不画?”她冷不防恢复起正常语速,我一惊,把辣椒皮呛进了喉中,忙举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冲击红艳。
辣鲠。嗓子中的火,无法扑灭。
“咳!咳!”我抽出几张卫生纸擦嘴,“不画。”精神病的小说,指不定自己画完也成了精神病。到时候宋伟静还可以因为介绍我作为“新客户”进入神经病院而加工资,何苦呢。
冬天的空调吹卷出外界冰凉的寒霜,我静下来了。
宋伟静咋咋嘴:“稿酬一篇章五千哦。”
大腿抬起打翻了面桶,热浪扑向我的脸。左屋的钟猛烈的撞击着我与邻居唯一的间隔。墙摇晃着,摇晃着时间,摇晃着世界。
一,二,三,四。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太阳换了个方向,汤水倒映着,一个圆,发亮。
“真不知道这妮子哪来这么多——”
我顾不上擦脸颊的红晕,握紧了手中的诺基亚。一个篇章这么多钱,我画戏子得画五百张啊!一个孩子写小说,更何况是个精神病的孩子,一篇章又能写多少呢。能有八百字?
这是随便画几笔糊弄糊弄就能赚大钱的意思么。
腿与沙发接触的地方有点湿,我出汗了?
我往上看,天花板上黑了一角。
若是这笔生意谈成了,我马上就能离开这漏水的出租房了吧!
“书稿在哪?”
寒冷消逝,空调重新运作,吹出暖风。厨房里的腐肉散发一丝丝肉香,几只飞蛾饱餐后飞进了客厅。
宋伟静也不回答,在电话那头沉默。我叫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她才悠悠如刚从梦中惊醒。
“哦。”她刚才的精神头似乎殆尽了。
“你们面谈吧。”
嘟嘟。
天暗了。
我看看窗外。
也许没有。
若是单看这里病房的设计,这家精神病院和普通医院也没什么不同。都是清一色的洁白床铺,白色的被子在床上被人叠得很整齐,枕头也紧贴着被子,好像住这里的不是精神病人而是讲卫生的女学生。
医疗器械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老旧,器械表面那一层薄薄的灰,该是很久没有使用过了。走廊中散发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宋伟静连打了三个喷嚏。
“哪个丫头片子喷的消毒水,我说过多少次不能喷这么多!”生气着呢。宋伟静重新整理护工服,接着领我在走廊里走。
这条走廊很长,很静。
所有见到的病房房门都大开着,空空荡荡,门不是铁的,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奇怪。走了这么久,我没有见到一个精神病人,亦没有见到一个护工。
“他们都走了。”她突然说,“一个月前。”
我站住脚,一阵惊恐。”谁?”
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脸。
宋伟静的平底白鞋悄声点地,止步,双脚在地面无声摩擦,白左脚尖与右后跟相碰,转身。
咔。
她歪了头。
“一个月前。”她说,“自从那个孩子对我说想要把小说给你,请你画成漫画,这里的精神病人就相继恢复正常,出院了。”
我见她两个黑眼球还在,长舒一口气。她还正常。太好了。我真害怕她转过头来两眼翻白,伸着舌头。
一个月前,似乎过去了不短的时间,所以这段时间里是空白的。也是,精神病人走了这么多,护工应该也没剩下多少。
可能,就剩下她一个护工了。
宋伟静朝我这边晃晃身子。
“你为什么当时没有告诉我呢?”我问。
宋伟静不答,像高中时那样耸耸肩,表示无奈,顺着亮光伸出手。走廊里光线集中射向我右面的墙。我转头,墙面赫然出现一道紧闭的房门。
阳光无法映射在这道门上,不对,该说门被光明包围自身却处于黑暗。这门不是铁的,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表现出木制品该有的状态。我上前敲门,里面没有人应,我又敲了一次,屋里依然没有回应,院外马路上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怕是没有人在里面的。
我冲宋伟静打手势。她笑笑,直接推开门让我进去。
整个病房,都是黑的,百叶窗折射唯一的黄白打在花瓷砖台上。我有点喘不动气。砖台下摇摆着两个黑皮鞋,洁白的裤袜通向黑色无袖裙。
那个女孩坐在瓷砖窗台上。黑色的无袖裙里面套着白衬衫,短发披散着,扎一根蓝色发带。很普通的,一如学生的模样。
那双眼睛长在窗户上,直勾勾的,看着我。两只眼中没有眼球,与巩膜融为一体,只在上睫毛下方若隐若现一轮,直直的,直戳内心的冰冷——
直直的,翻了过去。
就像是神明一般——
我无法动弹,只得和她对视,身体僵立。我想逃离。
可动不了。动不了。
动不了……
整个病房宛如幻境,可这并不重要。黄色的云漂浮在病房里,遮住了窗上的眼。
女孩左手端着一小碟蛋糕,蛋糕表层红艳点点;右手抓着蛋糕碎,缓慢地,两只手指很有节奏地塞入口中。黑暗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光明亦没有离开过窗台,没有离开过女孩。嘴角上,唇上,下巴上,满是红白交织的,不,那不是白的,是她煞白的脸,满是红的——鲜艳的如血一般,铁锈味层层叠叠向上空涌去,冲击鼻腔,滴答滴答落下,在她黑裙子上,全是。
她停了下来,眯眼成两弯月牙,微笑。
整个房间都亮了,不再是黑色的背景。窗户也不再是神明打开的通道。
她的笑很温暖,一副十四五岁稚嫩的模样。“您好,鸿澜先生,我是王一璇,今年十八岁,请多关照。”稀索的喀嚓声,那光亮转瞬即逝。
身体突然恢复控制,我先前倾迈出的左脚竟向前滑走做
标准一字马。“唔。”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大脑短路,裤裆卡在我的小鸟上,有点紧。咳,这竟是我在这房间的第一触觉。
我得赶紧离开。赶紧离开。
窗帘是收起的,房间有些褪色。
窗外飞进来两只知更鸟,黑羽落在瓷砖窗台上,跳跃着,光芒伴随着时间还在窗户附近游走,在女孩附近游走。
女孩又笑起来,来回晃荡着双腿,还是那样温暖。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刚成年的孩子。若是我就这样走了,未免有点太不男人。
我尝试着在地板上坐起来,腿骨咔咔抗议着,疼得我龇牙咧嘴。“你好,王一璇。很高兴见到你。”她对我刚才的尴尬没有任何回应,依旧笑着,温暖着。
光弹跳着离开女孩,奔向空旷的病房,整个房间又明亮起来 。我这才看见墙体也是白色的,和别的房间没有区别,就是多了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有几个厚厚的本子,也落了灰。
王一璇伸出手来与我握手:“鸿澜先生,虽然我在‘这里’,但还是请您把我当个普通人看待,好吗?”
我点头。
“我好像有些喜欢上这个孩子了。”
我手中紧攥着五六个厚本子,在和宋伟静告别时我这么说,至少在那时候,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她是个好孩子。”
应该说好孩子才有可能在这里,还是好孩子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清楚。但她出现在精神病院里这件事,让我好奇。
刚才的交流,她没有谈她的身世,她的经历。只是告诉了我每一个角色的设定,故事的发展趋向,娓娓道来,可是在讲每一个人物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全用了第一人称,可能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每个人的故事都很清楚,每个人都不同,但又有一些说不出的相似。我喜欢这样的故事,不仅仅因为赚的多。 我有些心痛。那个孩子的笑容明明那么让人心安,那么阳光……却独自坐在那样的地方。但我总是习惯遵从金钱的方向,又怎么敢向院方询问呢 。也许这样也好。
外面阳光正好,光线比屋内好很多,套着破旧的皮袄我竟有些想要脱掉的冲动。回头看看精神病院里的楼房,小楼在时间里静默着。
有些奇怪,那个孩子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阳光能射进整个房间的方向,也就是说,她的房间应该布满阳光,明亮着才对,完全没有可能一会黑暗一会明亮啊。而且当时病房里并没有拉上窗帘。为什么……
宋伟静用力拉上精神病院的大铁门,铁门与旁边巨型的大理石墙体相撞发出铿锵声:“她吧,经历的事情有点多,有点人格分裂。有人能陪她度过这样的一个下午,她是很开心的。”
是么。
房间又暗淡下来,铁锈味环绕着,那个女孩满嘴的鲜红……不大的一碟蛋糕,她一边讲一边吃,居然能做到在讲完故事刚好吃完。
左胳膊有些冷,我伸出手摩擦着皮袄的袖子想让自己暖和一些。
“有什么问题,尽管打电话。”宋伟静向院内退去,紧抓着铁门的栏杆。这铁门成了我和她的一道间隔,成了我和那个女孩的一道间隔,我和那个世界的一道间隔。隔开的是虚幻的故事时间和现实的稿费,我回想起宋伟静伸出双手让光线照过去的那一刻,那道光成为了一个我没想到过的桥梁,延伸,折射,落向黑暗。
我也向后退去。我该离开了。
宋伟静突然叫住我。“对了,你刚才进去的时候,我用拍立得给她拍了张相。”我想起稀索的喀嚓声,回头看她,“你拿着吧。”
当时我为什么没有拒绝?我不知道!我只是顺从的接过了。
相片是叠起来的,挡住了里面的内容。我想把它展开,却被宋伟静掐了一把左胳膊。“回家看。”她小声说,猛地把我推开,急急地奔向院内的小楼,不见了。
回到家,我将本子和相片放在茶几上,想想不久自己也会赚很多钱,住在不漏水的出租屋,可能还会有一部流行的触屏手机,再也不必买屠户卖剩的腐肉,再也不必每天一桶泡面掰成两半分两顿享用,不由得心花怒放。
昨天的面汤在桌上流淌着,还没清理。我起身到洗手间取抹布,镜子倒影着夕阳西下,洗手间里红彤彤的——
我嗅到一股腐臭,冬日里面汤不至于这么快就腐烂,莫非是昨日买的肉烂掉了。再仔细寻找一番,似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左胳膊上有奇怪的蠕动感,像是有蛆在爬,便随即脱下了破旧的皮袄和毛衣,一件件细嗅,都不是,只一件薄秋衣在身上,怕冷,不敢再脱掉了。
我什么时候买的这件红色秋衣?左边袖子断开了,有白色的道痕,很像骨头,看着很有个性。也可能是血红色不常见吧,不过倒是挺搭我的红色美甲,可这美甲又是什么时候做的呢。全红的手掌和鲜红色的美甲,看着倒像我双手被泼上了血——
怎么这时候有人尖叫?倒是应景,满眼都是鲜红。那个人叫的很凄惨,我有些听不下去,便下意识用手去捂住声音的来源。
是我发出的声音。
是镜中的我,不对,是我在尖叫,镜子里的我捂住了她半张的嘴,我努力分辨她的表情,到底是尖叫还是大笑。可那是我的表情 ,她不在这里,不在,不在!
我又叫了一声。比刚才更加凄惨。
生生白骨,左胳膊裸露的皮肉诱惑了飞蛾向糜烂扑来。
怎么有人在砸门?
那些本子,不,是那些书,那张照片——
空调嗡嗡得运作起来,寒风吹进这血红的空间,旋转着带走那一声声接连扭曲的惨叫,旋转着扭曲的世界。
我看向茶几,风吹开了原本被宋伟静压实的照片。
霎时黑暗的世界,本子上已经是红艳斑驳;照片上,依旧是那个女孩温暖的笑。一如十四五岁的美好少女。
眯缝起来的月牙。眼角,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有节奏地舒展开来。墙上的黑宝石炸裂开。深黑的瞳孔,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有节奏地放大,却又慢慢向上滑动,留下一轮,大片的眼白,翻出了白眼。
血在她脸上,是断了线的红色珠子,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有节奏地滚落,咕噜噜,咕噜噜。
滚落,滚落!咕噜噜,咕噜噜!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渗透在我的身体里,弄污了我的纯净。我这不再干净的身体溺在污秽之中,我努力滑动四肢,想逃离这鲜红的魔兽,别把我吞噬——
滚落,滚落……血红的珠子迸射到房间四处,像子弹般击打着这个世界,触到的地方随即又砸上了血……
笑着,珠子滚落到她的嘴角,滚落到她的黑裙子上,滚落到地板上,滚落到我的双手,我的左胳膊,滚落到 她给我的本子上!笑着,笑着!
笑着,笑着……
我想找人来救我,但眼睛又不由自主的看着她,我递给她一小碟蛋糕,看着她用一个下午慢慢吃完,我听她讲故事,讲一些她的故事。我陪着她笑着,温暖着,慢慢的看着周围。
滴答,冰冷侵入了我。一滴水落在我的脑袋上,这该死的,漏水的出租房。
房间明亮起来。世界平静下来。我跪坐在我昨天打翻的面汤中。
钟声又撞击起来,这个空荡荡的世界,空气一次又一次浮动在我脸上。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阴影飞跃起来,那个圆在面汤中一闪而过。
我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存在。这是我家。是的,我的家。我漏水的出租房。我该死的破出租房。还有这该死的时间,该死的世界!该死的什么精神病,什么小女孩!
我转头看茶几上的照片,照片已被汤水侵蚀,看不见画面。
本子上,摊开的一张巨大的人物图纸,题目是血红的四个大字。
项链魔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