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新版》 章节目章录 小白小船 一条小溪是各种可爱的东西的家。小红花站在那儿,只顾微笑,有时还跳起好看的舞来。绿色的草上缀着露珠,好像仙人的衣服,耀得人眼花。水面上铺着青色的萍叶,矗起一朵朵黄色的萍花,好像热带地方的睡莲——可以说是小人国里的睡莲。小鱼儿成群地来来往往,细得像绣花针,只有两颗大眼珠闪闪发光。青蛙老瞪着眼睛,不知守在那儿干什么,也许在等待他的好朋友。 水面上有极轻微的声音,是鱼儿在奏乐,他们会用特别的方法,奏出奇妙的音乐来:“泼刺……泼刺……”好听极了。他们邀小红花跟他们一起跳舞;绿萍要炫耀自己美丽的衣服,也跟了上来。小人国里的睡莲高兴得轻轻地抖动,青蛙看呆了,不知不觉随口唱起歌儿来。 小溪上的一切东西更加有趣、更加可爱了。 小溪的右岸停着一条小小的船。这是一条很可爱的小船,船身是白的,它的舵和桨,它的帆,也都是白的;形状像一只梭子,又狭又长。胖子是不配乘这条船的。胖子一跨上船,船身一侧,就掉进水里去了。老人也不配乘这条船。老人脸色黝黑,额角上布满了皱纹,坐在小船上,被美丽的白色一衬托,老人会羞得没处躲藏。这条小船只配给活泼美丽的小孩儿乘。 真的有两个孩子向溪边走来了:一个是男孩儿,穿着白色的衣服,脸红得像个苹果;一个是女孩儿,穿着很淡的天蓝色的衣服,脸色也很红润,而且更加细嫩。他们俩手牵着手,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小树林,来到小溪边上,跨上了小白船。小白船稳稳地载着他们两个,略微摆了两下,好像有点儿骄傲。 男孩儿说:“咱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好,咱们看看小鱼儿。”女孩儿靠着船舷回答。 小鱼儿依旧奏他们的音乐,青蛙依旧唱他的歌。男孩儿摘了一朵萍花,插在女孩儿的辫子上。他看着笑了起来,说:“你真像个新娘子。” 女孩儿好像没听见,她拉了拉男孩儿的衣袖,说:“咱们来唱《鱼儿歌》,咱们一同唱。”他们唱起歌儿来:鱼儿来,鱼儿来,我们没有网,我们没有钩几。我们唱好听的歌,愿意眼你们一块玩儿。鱼几来,鱼儿来,我们没有网,我们没有钩儿。我们采好看的花,愿意跟你们一块玩儿。鱼儿来,鱼儿来,我们没有网,我们没有钩儿。我们有快乐的一切,愿意跟你们一块玩儿。 歌还没唱完,刮起大风来了,小溪两岸的花和草,跳舞的拍子越来越快了,水面上也起了波纹。男孩儿张起帆来,要乘风航行。女孩儿掌着舵,手按在舵把上,像个老船工。只见两岸的景物飞快地往后退,小白船像一条飞鱼,在小溪上一直向前飞。 风真急呀,两岸的景色都看不清楚了,只见一抹一抹的黑影向后闪过。船底下的水声盖过了一切声音。帆盛满了风,好像弥勒佛的大肚子。小白船不知要飞到哪儿去!两个孩子心慌了,航行了这许多时候,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要让小白船停住,可是又办不到,小白船飞得正欢哩。 女孩儿哭了,她想起她的妈妈,想起她的小床,想起她的小黄猫,今天恐怕都见不着了。虽然有亲爱的小朋友跟她在一起,可是妈妈、小床、小黄猫她都舍不得呀。 男孩儿给她理好被风吹散的头发,又用手盛她流下来的眼泪。他说:“不要哭呀,好妹妹,一滴眼泪就像一滴甘露,你得爱惜呀。大风总有停止的时候,就像巨浪总有平静的时候一个样。” 女孩儿靠在他的肩膀上,哭个不停,好像一位悲伤的仙女。 男孩儿想办法让船停住。他叫女孩儿靠紧船舷,自己站了起来,左手拉住帆绳的活扣,右手拿着桨;他很快地抽开活扣,用桨顶住岸边。帆落下来了,小白船不再向前飞了。看看岸上,却是一片没有人的旷野。 两个孩子上了岸。风还像发了狂似的,大树摇得都有点儿累了。女孩儿才揩干眼泪,看看四面没有人,也没有房屋,眼泪又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了。男孩儿安慰她说:“没有房屋,咱们有小白船呢。没有人,咱们两个在一起,不也很快活吗?咱们一同玩儿去吧!” 女孩儿跟着他一直向前走。风吹在身上有点儿冷,他们紧紧靠在一起,互相用手搂住腰。走了几百步远,他们看见一棵野柿子树,树上熟透的柿子好像无数的玛瑙球,有的落在地上。女孩儿拾起一个,掰开来一尝,甜极了,她就叫男孩他们俩坐在地上吃柿子,把一切都忘记了。忽然从矮树儿也拾来吃。 丛里跑出一只小白兔来,到了他们跟前就伏着不动了。女孩儿把它抱在怀里,抚摩它柔软的毛。男孩儿笑着说:“咱们又有了一个同伴,更不寂寞了。”他掰开一个柿子喂给小白兔吃,红色的果浆涂了小白兔一脸。 远处有个人跑来了,身子特别高,脸长得很可怕。他看见小白兔在他们身边,就板起了脸,说他们偷了他的小白兔。 男孩子急忙辩白说:“它是自己跑来的。我们喜欢它。一切可爱的东西,我们都爱。” 那个人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也不怪你们。把小白兔还给我就是了。” 女孩儿舍不得,把小白兔抱得更紧了,脸贴着它的白毛,好像要哭出来了。那个人全不理会,伸手就把小白兔夺走了。 这时候,风渐渐缓和了。男孩儿想:既然遇到了人,为什么不问一问呢?他就问那个人,这儿离家有多远,该从哪条河走回去。 那个人说:“你们家离这儿二十多里呢,河水曲折,你们一定认不得回去的路了。我可以送你们回去。” 女孩子快活极了,她想:这个人长得可怕,心肠倒很慈善,就央告说:“咱们快上船吧,妈妈和小黄猫都在等着我们呢!” 那个人说:“这可不成。我送你们回去,你们用什么酬谢我呢?” 男孩子说:“我送给你一幅美丽的图画。” 女孩子说:“我送给你一束波斯菊,红的白的都有,好看着呢!” 那个人摇头说:“我什么也不要。我有三个问题,你们能回答出来,我就送你们回去;要是答不出来,我抱着小白兔就自己走了。你们愿意吗?” “愿意!”他们一同回答。 那个人说:“第一个问题:鸟儿为什么要唱歌?”? ? ? ? ? ?“它们要唱给爱它们的人听。”女孩儿抢先回答。 那个人点点头说:“算你答得不错。第二个问题:花儿为什么香?” 男孩儿回答说:“香就是善,花是善的标志。” 那个人拍手说:“有意思。第三个问题:为什么你们乘的是小白船?” 女孩儿举起右手,好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似的:“因为我们纯洁,只有小白船才配让我们乘。” 那个人大笑起来,他说:“好,我送你们回去。” 两个孩子高兴极了。他们互相抱着,亲了一亲,就跑回小白船。 仍旧是女孩儿掌舵,男孩儿和那个人各划一支桨。女孩子看着两岸的红树、草屋、田地,都像神仙的世界,更使她满意的是那只小白兔没有离开她,这时候就在她的脚边。她伸手采了一支蓼花让它咬,逗着它玩儿。 男孩儿说:“没有这场大风,就没有此刻的快乐。”? ? ? ? ?女孩儿说:“要是咱们不能回答他的问题,还能有此刻的快乐吗?” 那个人划着桨,看着他们微笑,只不开口。 等到小白船回到原来停泊的地方,小红花和绿叶早已停止了跳舞,萍叶盖着睡熟了的小鱼儿,只有青蛙还在不停地唱歌。 章节目章录 一一粒种子 世界上有一粒种子,像核桃那样大,绿色的外皮非常可爱。凡是看见它的人,没一个不喜欢它。听说,要是把它种在土里,就能够钻出碧玉一般的芽来。开的花呢,当然更美丽,不论是玫瑰花、牡丹花、菊花,都比不上它;并且有浓郁的香气,不论是芝兰、桂花、玉簪,都比不上它。可是从来没人种过它,自然也就没人见过它美丽的花,闻过它的花的香气。 国王听说有这样一粒种子,欢喜得只是笑。白花花的胡子密得像树林,盖住他的嘴,现在树林里露出一个洞——因为嘴笑得合不上了。他说:“我的园里,什么花都有了。北方冰雪底下开的小白花,我派专使去移了来。南方热带,像盘子那样大的莲花也有人送来进贡。但是,这些都是世界上平常的花,我弄得到,人家也弄得到,又有什么稀奇?现在好了,有这样一粒种子,只有一粒。等它钻出芽来,开出花来,世界上就没有第二棵。这才显得我最尊贵,最有权力。哈!哈!哈… 国王就叫人把这粒种子取来,种在一个白玉盆里。土是御花园里的,筛了又筛,总怕它还不够细。浇的水是用金缸盛着的,滤了又滤,总怕它还不够干净。每天早晨,国王亲自把这个盆从暖房里搬出来,摆在殿前的丹墀上,晚上还亲自搬回去。天气一冷,暖房里还要生上火炉,热烘烘的。 国王在睡梦里也想看盆里钻出碧玉一般的芽来,醒着的时候更不必说了,老坐在盆旁边等着。但是哪儿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个白玉的盆,盛着灰黑的泥。 时间像逃跑一般过去,转眼就是两年。春天,草发芽的时候,国王在盆旁边祝福说:“草都发芽了,你也跟着来吧!”秋天,许多种子发芽的时候,国王又在盆旁边祝福说:“第二批芽又出来了,你该跟着来了!”但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国王生气了,他说:“这是死的种子,又臭又难看,我要它干什么!”他把种子从泥里挖出来,种子还是从前的样子,像核桃那样大,皮绿油油的。国王越看越生气,使劲往池子里一扔。 种子从国王的池里跟着流水流到了乡间的小河里。渔夫在河里打鱼,一扯网,把种子捞上来。他觉得这是一粒稀奇的种子,就高声叫卖。 富翁听见了,欢喜得直笑,眼晴眯到一块儿,胖胖的脸活像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他说:“我的屋里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有了。母鸡那么大的金刚钻,核桃那么大的珍珠,都出大价钱弄到了手。可是,这又算什么呢?有的不只我一个人,并且张口金银珠宝,闭口金银珠宝,也真有点儿俗气。现在呢,有这么一粒种子—只有一粒!这要开出花来,不但可以显得我高雅,而且可以把世界上的富翁都盖过去。哈!哈!哈……” 富翁就到渔夫那里把种子买了来,种在一个白金缸里。他特意雇了四个有名的花匠,专门经管这粒种子。这四个花匠是从三百多人里用考试的办法选出来的。考试的题目特别难,一切种植名花的秘诀都问到了,他们都答得头头是道。这四个花匠考取以后,富翁给他们很高的工钱,另外还有安家费,为的是让他们安心工作。这四个人确实尽心尽力,轮班在白金缸旁边看着,一分一秒也不断人。他们把本领都用出来了,用上好的土、上好的肥料,按时候浇水,按时候晒太阳,总之,凡是他们能做的他们都做了。 富翁想:“这样精心照看,种子发芽开花一定加倍地快。到开花的时候,我就大宴宾客,把那些跟我差不多的富翁都请到,让他们看看我这天地间没第二份的美丽奇花,让他们夸赞我最阔气,我最优越。”他这么想着,越想越着急,过一会儿就到白金缸旁边看看。但是哪里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个白金的缸,盛着灰黑的泥。 时间像逃跑一般过去,转眼又是两年。春天,快到宴客的时候,他在缸旁边祝福说:“我就要请客了,你帮帮忙,快点儿发芽开花吧!”秋天,快到宴客的时候,他又在缸旁边祝福说:“我又要请客了,你帮帮忙,快点发芽开花吧!“但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富翁生气了,他说:“这是死的种子,又臭又难看,我要它干什么!”他就把种子从泥里挖出来,种子还是从前的样子,像核桃那样大,皮绿油油的。富翁越看越生气,使劲注墙外边一扔。? ? ? ? ?种子跳过墙,掉在一个商店门口。商人拾起来,高兴极了,他说:“稀奇的种子掉在我的店门口,这一定是要发财了。”他就把种子种在商店旁边。他盼着种子快点发芽开花,每天开店的时候去看一回,收店的时候还要去看一回。一年很快过去了,并没看见碧玉一般的芽钻出来。商人生气了,说:“我真是个傻子,以为是什么稀奇的种子!原来是死的,又臭又难看。现在我明白了,不会再为它这个坏东西耗费精神了。”他就把种子挖出来,往街上一扔。 种子在街上躺了半天,让清道夫跟脏土一块儿扫到垃圾车里,倒在军营旁边。一个士兵拾起来,很高兴地说:“稀奇的种子让我拾着了,我一定是要升官了。”他就把种子种在军营旁边。他盼着种子快点发芽开花,下操的时候就蹲在旁边看着,怀里抱着短枪。别的士兵问他蹲在那里干什么,他瞒着不说。 一年多过去了,还没见碧玉一般的芽钻出来。士兵生气了,他说:“我真是个傻子,以为是什么稀奇的种子!原来是死的,又臭又难看。现在我明白了,不会再为它这个坏东西耗费精神了。”他就把种子挖出来,用全身的力气往很远的地方一扔。种子飞起来,像坐了飞机。飞呀,飞呀,飞呀,最后掉下来,正是一片碧绿的麦田。 麦田里有个年轻的农夫,皮肤晒得像酱的颜色,红里透黑,胳膊上的筋肉一块块地凸起来,像雕刻的大力土。他手里拿着一把曲颈锄,正在刨松田地里的土。他锄一会儿,抬起头来四下看看,嘴边透出平和的微笑。 他看见种子掉下来,说:“呀,真是一粒可爱的种子!种上它吧。”就用锄刨了一个坑,把种子埋在里边。? ? ? ? ?他照常工作,该耕就耕,该锄就锄,该浇就浇——自然,种那粒种子的地方也一样,耕,锄,浇,样样都做到了。没几天,在埋那粒种子的地方,碧绿的像小指那样粗的嫩芽钻出来了。又过了几天,拔干,抽枝,一棵活像碧玉雕成的小树站在田地里了。梢上很快长了花苞,起初只有核桃那样大,长啊,长啊,像橘子了,像苹果了,像柚子了,终于长到西瓜那样大,开花了。瓣是红的,数不清有多少层;蕊是金黄的,数不清有多少根。由花瓣上,由花蕊里,一种新奇的浓郁的香味放出来,不管是谁,走近了,沾在身上就永远不会散。 年轻的农夫还是照常工作,在田地里来来往往。从这棵稀奇的花旁边走过的时候,他稍微站一会儿,看看花,看看叶,嘴边透出平和的微笑。 乡村的人都来看这稀奇的花,回去的时候,脸上都挂着平和的微笑,满身都沾上了浓郁的香味。 章节目章录 画画眉 一个黄金的鸟笼里养着一只画眉。明亮的阳光照在笼栏上,放出耀眼的光辉,赛过国王的宫殿。盛水的罐儿是碧玉做的,把里边的清水照得像雨后的荷塘。鸟食罐儿是玛瑙做的,颜色跟粟子一模一样。还有架在笼里的三根横棍,预备让画眉站在上面的,是象牙做的。盖在顶上的笼罩——预备晚上罩在笼子外边的,是由最细的丝织成的缎子做的。 那画眉全身的羽毛油光光的,一根不缺,也没一根不顺溜。这是因为它吃得讲究,每天还要洗两回澡。它舒服极了,每逢吃饱了,洗干净了,就在笼子里跳来跳去。跳累了,就站在象牙做的横棍上歇一会儿,或者这一根,或者那一根。这时候,它用嘴刷刷这根羽毛,刷刷那根羽毛,接着抖一抖身子,拍一拍翅膀,很灵敏地四下看一看,就又跳来跳去了。 它叫的声音温柔、婉转、花样多、能让听的人听得出了神像喝酒喝到半醉的样子。养它的是个阔公子哥儿,简直爱它爱得要命。它喝的水,哥儿要亲自到山泉那儿去取,并且要过滤。吃的粟子,哥儿要亲手拣,粒粒要肥要圆,并且要用水洗过。哥儿为什么要这样费心呢?为什么要给画眉预备这样华丽的笼于呢?因为哥儿爱听画眉唱歌,只要画眉一唱,哥儿就快活得没法说。说到画眉呢,它也知道哥儿待它好,最爱听它唱歌,它就接连不断地唱歌给哥儿听,哪怕唱累了,还是唱。它不明白张开嘴叫几声有什么好听,猜不透哥儿是什么心。可是它知道,哥儿确实最爱听它唱,那就为哥儿唱吧。哥儿又常跟同伴的姐妹兄弟们说:“我的画眉好极了,唱得太好听了,你们来听听。”姐妹兄弟们来了,围着看,围着听,都很高兴,都说了很多赞美的话。画眉想:“我实在觉不出来自己的叫声有什么好听,为什么他们也一样爱听呢?”但是这些人是哥儿约来的,应酬不好,哥儿就要伤心,那就为哥儿唱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它的生活总是照常,样样都很好。它接连不断地唱,为哥儿,为哥儿的姐妹兄弟们,不过它始终不明白自己唱的有什么意义,有什么趣味。 画眉很纳闷,总想找个机会弄明白。有一天,哥儿给它加食添水,忘记关笼门就走开了。画眉走到笼门,往外望一望,一跳,就跳到了外边,又一飞,就飞到了屋顶上。它四处看看,新奇、美丽。深蓝的天空飘着小白帆似的云。葱绿的柳梢摇摇摆摆,不知谁家的院里,杏花开得像一团火。往远处看,山腰围着淡淡的烟,好像一个刚醒的人,还在睡眼惺忪。它越看越高兴,由这边跳到那边,又由那边跳到这边,然后站住,又看了老半天。 它的心飘起来了,忘了鸟笼,也忘了以前的生活,一兴奋就飞起来,开始它也不知道是往哪里的远方飞。它飞过绿的草原,飞过满盖黄沙的旷野,飞过波浪拍天的长江,飞过浊流滚滚的黄河,才想休息一会儿。它收拢翅膀,往下落,正好落在一个大城市的城楼上。下边是街市、行人、车马,拥拥挤挤,看得十分清楚。 稀奇的景象由远处过来了。街道上一个人半躺在一个左右有两个轮子的木槽子里,另一个人在前边拉着飞跑。还不止一个,这一个刚过去,后边又过来一长串。画眉想:“那些半躺在木槽子里的人大概是没腿吧,要不,为什么一定要旁人拉着才能走呢?”它就仔细看半躺在上边的人,原来他下半身蒙着很精致的花毛毯,毛毯下边露出擦得放光的最时兴的黑皮鞋。“那么,可见也是有腿了。为什么要别人拉着走呢?这样,一百个人里不就有五十个是废物了吗?”它越想越不明白。 “或者那些拉着别人跑的人以为这件事很有意思吧?”可是细看看又不对。那些人脸涨得通红,汗直往下滴,背上热气腾腾的,像刚揭开盖的蒸笼。身子斜向前,迈着大步,像正在逃命的鸵鸟,这只脚还没完全着地,那只脚早扔了出去。“为什么这样急呢?这是到哪里去呢?”画眉想不明白。这时候,它看见半躺在上边的人用手往左一指,前边跑的人就立刻一顿,接着身子一扭,轮子、槽子,连同上边半躺着的人,就一齐往左一转,又一直往前跑。它明白了:“原来飞跑的人是为别人跑。难怪他们没有笑容,也不唱赞美跑的歌,因为他们并不觉得跑是有意义、有趣味的。” 它很烦闷,想起一个人当了别人的两条腿,心里不痛快,就很感慨地唱起来。它用歌声可怜那些不幸的人,可怜他们的劳力只为别人,他们做的事没有一点儿意义,没有一点儿趣味。 它不忍再看那些不幸的人,想换个地方歇一会儿,一飞就飞到了一座楼房的绿漆栏杆上。栏杆对面是一个大房间,隔着窗户往里看,许多阔气的人正围着桌子吃饭。桌上铺的布白得像雪。刀子、叉子、玻璃酒杯、大大小小的花瓷盘子都放出晃眼的光。桌子中间是一个大花瓶,里边插着各种颜色的鲜花。围着桌子的人呢,个个红光满面,眼眯着,正在品评酒的滋味。楼下传来声音。它赶紧往楼下看,情形完全变了:一条长木板上,刀旁边,一条没头没尾的鱼,一小堆切成丝的肉,几只去了壳的大虾,还有一些切得七零八碎的鸡鸭。木板旁边,水缸、脏水桶,盘、碗、碟、匙,各种瓶子,煤、劈柴,堆得乱七八糟,遍地都是。屋里有几个人上身光着,满身油腻,正在弥漫的油烟和蒸气里忙忙碌碌。一个人脸冲着火,在用锅炒着什么。油一下锅,锅边上就冒起一团火,把他的脸和胳膊烤得通红。菜炒好了,倒在花瓷盘子里,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接过去,上楼去了。不一会儿,楼上传出欢笑的声音,刀子和叉子的光又在桌面上闪晃起来。 画眉就想:“楼下那些人大概是有病吧,要不,为什么一天到晚在火旁边烤着呢?他们站在那里忙忙碌碌,是因为觉得很有意义、很有趣味吗?”可是细看看,都不大对。“要是受了寒,为什么不到家里蒙上被子躺着?要是觉得有意义、有趣味,为什么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菜做熟了为什么不自己吃?对了,他们是听了穿白衣服的人的吩咐,才皱着眉,慌手慌脚地洗这个炒那个的。他们忙碌不是自己要这样,是因为别人要吃才这样。” 它很烦闷,想起一个人成了别人的做菜机器,心里不痛快,就很感慨地唱起来。它用歌声可怜那些不幸的人,可怜他们的劳力只为别人,他们做的事没有一点儿意义,没有一点儿趣味。 它不忍再看那些不幸的人,想换个地方歇一会儿,一展翅就飞了起来。飞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僻静的胡同,从那里悠悠荡荡地传出三弦和一个女孩子歌唱的声音。它收拢翅膀,落在一个屋顶上。屋顶上有个玻璃天窗,它从那里往下看,一把椅子上边坐着个黑大汉,弹着三弦,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站在旁边唱。它就想:“这回可看到幸福的人了!他们正奏乐唱歌,当然知道音乐的趣味了。我倒要看看他们快乐到什么样子。”它就一面听,一面仔细看。 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它又想错了。那个女孩子越唱越紧,越唱越高,脸涨红了,拔那个顶高的声音的时候眉皱了好几回,额上的青筋也涨粗了,胸一起一伏,几乎接不上气。调门好不容易一点点地溜下来,可是唱词太繁杂,字像流水一样往外滚,连喘口气也为难,后来嗓子都有点儿哑了。三弦和歌唱的声音停住,那个黑大汉眉一皱、眼一瞪,大声说:“唱成这样,凭什么跟人家要钱!再唱一遍!”女孩子低着头,眼里水汪汪的,又随着三弦的声音唱起来,这回像是更小心了,声音有些颤。 画眉这才明白了:“原来她唱也是为了别人。要是她可以自己做主,她早就到房里去休息了。可是办不到,为了别人爱听,为了挣别人的钱,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练习。那个弹三弦的人呢,也一样是为别人弹,并逼着女孩子随着唱。什么意义,什么趣味,他们真是连做梦也没想到。” 它很烦闷,想起一个人成了别人的乐器,心里不痛快,就感慨地唱起来。它用歌声可怜那些不幸的人,可怜他们的劳力只为别人,他们做的事没有一点儿意义,没有一点儿趣味。 画眉决定不回去了,虽然那个鸟笼华丽得像宫殿,但它再也不愿意住在里边了。它觉悟了,因为见了许多不幸的人,知道自己以前的生活也是很可怜的。没意义的唱歌,没趣味的唱歌,本来是不必唱的。为什么要为哥儿唱,为哥儿的姐妹兄弟们唱呢?当初糊里糊涂的,以为这种生活还可以,现在见了那些跟自己一样可怜的人,就越想越伤心。它忍不住哭了,眼泪滴滴答答的,简直成了特别爱感伤的杜鹃了。 它开始飞,往荒凉空旷的地方飞。晚上,它住在乱树林子里;白天,它高兴飞就飞,高兴唱就唱;饿了,就随便找些野草的果实吃;脏了,就到溪水里去洗澡。四周不再有笼子的栏杆围住它,它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有时候,它也遇见一些不幸的东西,它伤心,就用歌声来破除愁闷。说也奇怪,这么一唱,心里就痛快了,愁闷像清晨的烟雾,一下子就散了要是不唱,就憋得难受。从这以后,它知道什么是歌唱的意义和趣味了。 世界上到处有不幸的东西、不幸的事儿——都市,山野,小屋子里,高楼大厦里。画眉有时候遇见了,免不了伤心一回,也免不了很感慨地唱一回歌。它唱是为自己,是为值得自己关心的一切不幸的东西、不幸的事儿。它永远不再为某一个人或某几个人的高兴而唱了。 画眉唱,它的歌声穿过云层,随着微风,在各处飘荡。工厂里的工人,田地上的农夫,织布的女人,奔跑的车夫,掉了牙的老牛,皮包骨的瘦马,场上表演的猴子,空中传信的鸽子………听见画眉的歌声,都心满意足,忘了身上的劳累、心里的愁苦,一齐仰起头,嘴角上挂着微笑,说:“歌声真好听!画眉真可爱!” 章节目章录 和玫瑰和金鱼 含苞的玫瑰开放了,仿佛从睡梦中醒过来。她张开眼睛看自己,鲜红的衣服,嫩黄的胸饰,多么美丽。再看看周围,金色的暖和的阳光照出了一切东西的喜悦。柳枝迎风摇摆,是女郎在舞蹈;白云在蓝天里飘浮,是仙人的轻舟。黄莺哥在唱,唱春天的快乐;桃花妹在笑,笑春天的欢愉。凡是映到她眼睛里的,无不可爱,无不美好。 玫瑰回想她醒过来以前的情形:栽培她的是一位青年,碧绿的瓷盆是她的家。青年筛取匀净的泥土垫在她的脚下,汲取清凉的泉水让她喝个够。狂风的早晨,急雨的深夜,青年总把她搬到房里,放下竹帘护着她。风停了,雨过了,青年又重新把她搬到院子里,让她在温暖的阳光下舒畅地呼吸清新的空气。想到这些,她非常感激那位青年。她像唱歌似的说:“青年真爱我!青年真爱我!让我玩赏美丽的春景。我尝到的一切快乐全是青年的赏赐。他不为别的,单只为爱我” 老桑树在一旁听见了,叹口气说:“小孩子,全不懂世事,在那里说痴话!“他脸上皱纹很深,还长着不少疙瘩,真是丑极了。玫瑰可不服他的话,她偏过脑袋,抿着嘴不作声。 老桑树发出干桔的声音说:“你是个小孩子,没有经过什么事儿,难怪你不信我的话。我经历了许多世事。我用我的经历老实告诉你,你说的全是痴话。让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吧。我和你一样,受人家栽培,受人家灌溉。我抽出挺长的枝条,发出又肥又绿的叶子,在园林里也算是极快乐极得意的一个。照你的意思,人家这样爱护我,单只为了爱我。谁知道完全不对,人家并不曾爱我,只因为我的叶子有用,可以喂他们的蚕,所以他们肯那么费力。现在我老了,我的叶子又薄又小,他们用不着了,就不理我了。小孩子,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不期望报酬的赏赐,也没有单只为了爱的爱护。” 玫瑰依旧不相信,她想青年这样爱护她,总是单只为了爱她。她笑着回答老桑树说:“老桑伯伯,你的遭遇的确可怜。幸而我遇到的青年不是这等负心的人,请你不必为我忧虑。” 老桑树见她始终不相信,也不再说什么。他身体微微摇了几摇,表示他的愤慨。 水面的冰融化了。金鱼长久被关在屋子里,突然门窗大开,他觉得异样畅快,游到水面上,穿过新绿的水草,显得他色彩越发美丽了。头顶上的树枝已经有些绿意了。吹来的风已经很柔和了,隔年的邻居,麻省啦,燕子啦,已经呵得很然闹了。凡是映到他眼睛里的,无不可爱。无不美好。 金鱼回想他先前的生活:喂养他的是一位女郎;碧玉能成的水红是他的家。女部制着馒头的细用吸他,还叫了头捞了河里的小业喂他,夏天,阳光太强烈,女郎就在加面盖上竹彩,防止他受热。秋天,寒冷的西风到起来了,女郎就在血边护上精事,防止他受寒。女郎还时时在旁边守护着。不让循儿吓他,不让老鹰欺询他,想起这些,他非常感激那位女郎。他像哨收似的说:“女郎真爱我!女郎真爱我!使我生括得非常舒适。我享受到的一切安乐全是女郎的赏赐。她不为别的,单只为爱我。” 老母羊在一务听见了,笑着说:“小东西,全不懂世事,在那里说痴话!“她的瘦脸带着固有的笑容,全身的白毛脏得发黑了,还卷成了一团一团的。金色可不甘心受她嘲笑。他眼睛更凸出了,蹬了老母羊两下。 老母羊发出带沙的声音,慈样地说:“你还是个小东西,经历的事儿太少了,难怪你不服气。我经历了许多世事。我用我的经历老实告诉你,你说的全是痴话。让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吧。我和你一样,受人家饲养,受人家爱护。我有过绿草平铺的院子,也有过暖和的清洁的屋子,在牧场上也算是极舒服极满意的一个。照你的意思,人家这样爱护我,单只为了爱我。谁知道完全不对!人家并不曾爱我,只因为我的乳片有用,可以喂他们的孩子,所以他们肯那么费心。现在我老了,没有乳汁供给他们的孩子了,他们就不管我了。小东西,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不期望报酬的赏赐,也没有单只为了爱的爱护。” 金鱼依旧不领悟,眼晴还是瞪着,怒气没有全消。他想女郎这样爱护他,总是单只为了爱他。他很不高兴地回答老母羊说:“老羊太太,你的遭遇的确可怜。但是世间的事儿不是一个版子印出来的。幸而我遇到的女郎不是这等负心的人,请你不必为我忧虑。” 老母羊见他始终不领悟,就闭上了嘴。她鼻孔里吁吁地呼气,表示她的怜悯。 青年和女郎恋爱了,彼此占有了对方的心。他们俩每天午后在花园里见面,肩并肩坐在花坛旁边的一条凉椅上。甜蜜的话比鸟儿唱的还要好听,欢悦的笑容比夜晚的月亮还要好看。假若有一天不见面,就好像失掉了灵魂,一切都不舒服。所以没有一天午后,花园里没有他们俩的踪影。 这一天早上,青年走到院子里,搔着脑袋只是凝想。他想:“女郎这样爱我,真是让我欣慰。要是能设法使她更加爱我,不是更好吗?知心的话差不多说完了,爱抚也不再有什么新鲜味儿,除了把我尽心栽培的东西送给她,再没有什么可靠的增进爱情的办法了。”他因此想到了玫瑰。他看玫瑰红得这样鲜艳,正配女郎美丽的脸庞;花瓣包着花蕊好像害羞似的,正配她少女的情态。把玫瑰送给她,她一定会十分喜欢,进而增进相爱的程度。他这么想定了,微笑着,对玫瑰点了点头。 玫瑰见青年这样,也笑着对青年点了点头。她回过头来,看着老桑树,现出骄傲的神色,说:“你没瞧见吗?他是这样爱我,单只为了爱我!” 女郎这时候也起身了,她掠着蓬松的头发,倚着碧玉水缸只是沉思。她想:“青年这样爱我,真是让我欣慰。要是能设法使他更加爱我,不是更好吗?甜蜜的话差不多说完了,偎抱也不再有什么新鲜味儿,除了把我专心饲养的东西送给他,再没有什么可靠的增进爱情的办法了。”她因此想到了金鱼。她看金鱼活泼泼的,正像青年一样惹人喜欢。她想:把金鱼送给他,他一定会十分高兴;自己这样精心养护的金鱼,正可以表现自己的深情厚谊,进而增进相爱的程度。她这么想定了,将右手的小指含在嘴里,对着金鱼微微一笑。 金鱼见女郎这样,快乐得如梭子一般游来游去。他抬起头,望着老母羊,现出得意的神色,说:“你没瞧见吗?她是这样爱我,单只为了爱我!” 青年拿起一把剪刀把玫瑰剪了下来,带到花园里去会见他的女郎。 女郎把金鱼捞了起来,盛在一个小玻璃缸里,带到花园里去会见她的青年。 他们俩见面了。青年举起手里的玫瑰,直举到女郎面前,笑着说:“亲爱的,我送给你一朵可爱的花。这朵花是我一年心力的成绩。愿你永远跟花一样美丽,愿你永远记着我的情意。”女郎也举起手里的玻璃缸,直举到青年面前,温柔地说:“亲爱的,我送给你一尾可爱的小东西。这小东西是我朝夕爱护着的。愿你永远跟他一样活泼,愿你永远记着我的情意。” 他们俩彼此交换了手里的东西。女郎吻着青年送给她的玫瑰,青年隔着玻璃缸吻着女郎送给他的金鱼,都说:“这是心爱的人送给我的,吻着珍贵的礼物就仿佛吻着心爱的人。”果然,他们俩的爱情又增进了一步。一样的一句平常说惯了的话,听着觉得格外新鲜,格外甜蜜;一样的一副平常见惯了的笑脸,看着觉得特别可爱,特别欢欣。他们不但互相占有了彼此的心,而且几乎融成一个心了。 玫瑰哪里料得到有这么一剪刀呢?突然一阵剧痛,使她周身麻木。等到她慢慢恢复知觉,已经在女郎的手里了。她回想刚才的遭遇,一缕悲哀钻心,几乎要哭出来。可是她觉得全身干燥,泪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枯涸了。女郎回到屋里,把她插在一个玛瑙的花瓶里。玫瑰没有经过忧患,离开了家使她伤心,青年的爱落空了,叫她怎么忍受得了。玫瑰憔悴地低了头,不到晚上,就死了。女郎说:“玫瑰干枯了,看着真叫人讨厌。明天下午,青年一定有更美丽的花送给我。”她叫丫头把干枯的玫瑰扔在垃圾堆上。 金鱼也没有料得到有这么一番颠簸。从住惯了的碧玉缸中,随着水流进了一个狭窄不堪的玻璃缸里,他闷得发晕等他神志渐渐清醒,看见青年的嘴唇正贴在玻璃缸外面。他想躲避,可是退向后,尾巴碰着了玻璃,转过身来,肚子又碰着了玻璃,竟动弹不得,只好抬起了头叹气。青年回到屋里,把玻璃缸摆在书桌上。金鱼是自在惯了,可新居这样狭窄,女郎的爱又落空了,叫他怎么忍受得了。他瞪着悲哀的眼睛直哈气,不到晚上,就死了。青年说:“金鱼死了,把他扔了吧。明天下午,女郎一定有更可爱的东西送给我。”青年把死去的金鱼扔掉了,就扔在干枯的玫瑰旁边。 过了几天,玫瑰和金鱼都腐烂了,发出刺鼻的臭气。不论什么花,不论什么鱼,都是这样下场,不值得人们注意。青年和女郎当然不会注意,他们俩自有别的新鲜的礼物互相赠送,为了增进他们的爱情。 只有老桑树临风发出沙沙的声音,老母羊望着天空咩咩地长鸣,为玫瑰和金鱼唱悲哀的悼歌。